正沾沾自喜着,准备在回家前,顺便吐槽几句妈妈时,却听奶奶开口规劝道:“赶紧回去给你妈道个歉!好好上学去!你得上学啊!不上学哪能行呢?”
心里的落差,让我瞬间火大:“我没错!为什么要道歉?上学有什么用?我不上学也能养活自己!你们都别管我!我不用你们管!”在我的负气宣泄里,没有明说的是,上学就得花别人的钱!就要寄人篱下!就要被打压!我不要再上学了!我要自己赚钱!我不想再看别人的脸色了!
话好说,事难做。
东北的“冬”,都是骤然来临。比雪先到的,一定是“冰”。
之前一直赶路,身上燥热,并未觉得怎样。
如今才刚停下来在门口处与奶奶“对峙”不过两、三分钟后,那零下的气温便立刻击穿了我秋天的衣服。寒风像刀片一样,一边割裂着我的皮肤,一边还用“呼”声提醒着我:“小逼崽子,下次面对你‘冬’爷爷时,别忘了要放尊重些!”
真到无路可走时,能够回到的地方,便也只剩下了爷爷那里。
“老头”一早便打好的热水,躺在暖瓶里等了许久。当我终于回来时,它已然变得温凉。
可接过那条质感粗糙的毛巾时,我那在冬夜里浸泡了一晚的双手,还是被“烫”得本能地缩了一下。
毛巾重新跌入水中,溅起了片片泪花。有的直接摔到地上,碎成了渣;有的,正沿脸盆外延,缓缓流下。
爷爷默默地捞起了毛巾,又攥着一头,将它轻轻地放了回去。在接触到水面的刹那,便顺着波纹涌动的方向,四下搅拌了一回。再伸出另一只手,到水盆里温柔地兜了一圈后,那些本还狂躁着着想要逃逸的“水孩子们”,瞬间变成了听话的小狗,乖巧地围着爷爷攥着毛巾的双手。“小尾巴”们,亦是随着爷爷洗涤的节奏,快乐地摇摆着。
看着它们争先恐后地索要爷爷抚摸时的可爱样子,才刚因为领地突遭入侵而造成的乖戾暴动,竟好似从未发生过一样。
单从面积上来说,那个“阁楼”要比这个“门卫室”大了五倍不止。待起来,却远没有在这个“小房间”里舒服得多。
因为在这里,我的腰,始终是直的。
天亮以前,爷爷未发一言。吃早饭时,方才循循问道:“天涯,你一会儿准备去哪?”
本已“走”到了嗓子眼的馒头,却因为爷爷的问话,突然卡在那里,再无法前进一步。
其实我从未想过,一会儿去哪的问题。因我最初的打算,是在未确定“出路”之前,姑且于爷爷处逗留一阵。
在这之前,他从未问过我类似的问题。
对于他的“大孙子”来说,他所拥有的关键词,只有“等待”。以及等来之后的,“守候”。
他的心情,就像那暖瓶里的水。每天早晨,沸腾着开始。待到晚上,再温凉着结束。暖瓶太老了,守不住温度。但它仍会固执地在每一个日出时分,重新开始,循环往复,乐此不疲。
他的生命,却无法似水流般不止。那就像是他偶尔得来的一颗苹果,饱满而鲜红,散发着诱人的光泽。为了留给总是“不告而来”的我,被他小心翼翼地珍藏起来。纸包纸裹,气不外泄。
虽然大多数情况下,我都无法真的吃到,它原本的样子。更多的时候,它们只会慢慢地腐烂于微尘,被爷爷叹息着扔掉。就像扔掉,他那枯燥而乏味的晚年。
但我只要吃到了一次,爷爷便会激动到手舞足蹈。并在我咀嚼之时,立于一旁唾沫横飞地描述着,这颗苹果的曾经,有多美。临了,还会撇着嘴惋惜一下,往日里被他丢掉的“许多”。就像惋惜,那些没能与我一起度过,才变得乏味而枯燥的时间。
“回趟学校,找个同学。”挨到呼吸重新顺畅,我胡乱给出了一个答案。
我知道,从不过问我去处的爷爷,突然问了。也就代表着,我连他这里也待不了了。
“你不想上学的话,想干嘛呀?”爷爷叹息一声,接着说道:“怎么的也得拿个高中毕业证吧,再研究研究干点啥。到时候和你妈好好商量商量,让她帮你支个买卖做。”
在这个世界上,无论我做任何事情,都会无条件支持我的,也就只有我的爷爷了。
可惜的是,我的爷爷也是真的“无条件”。
得到他的支持,我自然是开心的。可听到他后面劝我继续“求人”的话语,我立刻沉下脸来,随口应付道:“再说吧!”
“沉着脸”,便是我面对爷爷时,“叛逆”的极限。
我这一生,就只大声跟他吼过一次。那一次后不久,他便撒手人寰。
面对这个总是顺着我,并总会将情绪价值给我拉满的老头时,“叛逆”,无从生起。
“我吃饱了。”我站起身,拿起桌边的一个漆面早已斑驳的军用大茶缸子,“咕咚咕咚”几口,便喝光了里面的温水。轻轻放了下去,佯装随意道:“晚上我不回来了,别等我了。”说着,便拉上了校服的拉锁,准备离开。
开门的刹那,寒风袭面。我深吸一口气,咬着牙关,绷紧全身的肌肉,愣是将已经走到头发根的寒颤,生生给憋了回去。又扭过头,笑着跟爷爷挥了挥手。“拜拜,爷爷!”
等他起身送到门口时,我已推门走了出去。
“你穿那些太少了吧?不告诉你走的时候穿着你老叔的那件军大衣了吗!”爷爷冲着尚未走出几步的我,愠怒地低吼道。
我背对着他,摆手拒绝道:“哎呀!没事儿,我不冷!你快回去吧!”
与此同时,他的低吼,又变成了苍老的咆哮:“杂种屮的!那么不听话呢!在这等着!我给你取去!”
等他小跑着追出门时,我早已大步走出了很远。
那个军大衣,是爷爷晚上“巡夜”的时候披的。如果被我穿走了,他该拿什么抵御寒冷?
当我再度回头时,爷爷还站在那里,一手抱着大衣,一手遮在眉边,向我这里了望着。
我忙挥了挥手,大喊道:“回去吧!太冷了!”
见我似有所言,他又将遮在眉边的手,挪到了耳后的位置,微微侧头,用力地捕捉着,我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