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那猛地一声入水声,炸开潺潺的水流。
这崖底,安静得十分诡异。
刚刚还拼命嚎叫嘶吼的不明野兽呢?
那些等着我们落地成尸,然后大快朵颐地将我们开膛破肚的凶兽呢?
果然,一个个黑影,忽然从四面八方那些阴暗的角落里窜出来,然后一个接着一个,蹿入水里,寻找他们今夜的晚餐。
终于,一只率先抵达湖底,找到已经沉没的我们俩的兽,向我们张开那布满獠牙的大口,却没有咬在两人的身上。仅仅是拉扯着仅存的衣物,呼朋唤友,将我们用力拉到岸边。
我怎么知道这些?
这不过是我脑补的。
不然怎么解释,我还能在那岸边,朦胧醒来。
清晨的光,是蓝色的,冰冷的,伴着刺骨的寒风,和浑身散架般的疼痛,迫使我,机械般地睁开双眼。
意识还没有归位,我就那样躺着,待了许久。
被水泡着淌着的身体,麻木不堪,眼睛所到之处,是冰冷锋利的崖壁和冰蓝色的光,好似还有什么奇怪的动物,在身边发出吭哧吭哧的呼吸声。
我是谁,我在哪?
努力地,想要激活身上的每一寸肌肤。多么费劲,先是眼皮,然后是脖颈,然后是肩膀,还有手...
终于,我感受到那仿佛新安装上的手指尖,然后发现,我整个手掌,依然被紧紧地包裹着。只不过那包裹住我的手,比我还要冰冷几分。
忽然,好似有一股浓稠的黑血,从肺部涌出,然后冲上喉头,劈开颅顶。
是的。
烈火焚身,双双坠崖。
我和阿榆被拿去献给那虚无的神这件事,迅速跑回我的大脑!
阿榆,我的木头脑袋。
他在哪?他还死死地抓住我,只是,他的手已经冰冷僵硬。
触底,不对,是落水时,他以身躯护我,那惊人的高度差造成的落地冲击力,哪怕是柔软的水面,都足以将人的五脏六腑拍伤,更别他以一人的身躯,承受两人的重量。而且在此之前,那火焰,早已爬上他的身体。那时候我闻到火落在肉上的焦味,除了我的,还有他的。这味道,熟悉得让我想要吐出来。
天,为什么?
为什么每一次我觉得我到时候可以死去的时候,偏偏不让我潇洒的去。
如今,若我和那如何都杀不死的恶人般,再次无耻的苟活下来,是否还要我见证,那拼了命护我的阿榆死在我的跟前?我无法接受,也无法承受。
想到这,我知道我必须支棱起来。
忍着全身的剧痛,我撑起脖子,然后用那骨头好似碎了般的手,努力撑起我的上半身,我终于看到他,面目青白,毫无气息地躺在我的身边。同样被泡了不知道多久,那皮肤早就发白膨胀,而被那火烧灼的肌肤,却血红得惊人。一股滔天的恨意涌上心头,我说过!你要如何虐我,我无怨接受!但你何必要将我的悲惨命运,应验在我珍视的人身上?
发了疯般,我终于哭喊出来,口腔伴着水的咸腥,反而干涩嘶哑。双手扒拉着那一步动不动的他,身上的每一寸,都冰冷的吓人。我从没如此慌张,人到了绝境,竟能爆发出神力。竟然趴在他的身上,慢慢地跪了起来。抚摸到他的脸庞,手所到之处的冰凉,统统传导给我一个恐怖的信息,还有那如一潭死水般毫无波澜起伏的胸膛,让我感受到铺天盖地的绝望和悲伤。
轻轻的拍打抚摸他的脸庞,毫无反应。
不要放弃,他们要我彻底悲伤绝望,我若如败兵一样疯狂哭闹,更让背后的人拍手叫好!
凭着脑海中那一丝不知从何而来的急救知识,我跪起,双手不断地按压着他的胸膛,此时我已经不知道疼痛是什么,好似有无穷无尽的力量,我可以如此,直至我力竭暴毙。与此同时,我的嘴覆上他的唇,拼了命往里面渡进那救命的空气。他浑身僵硬,嘴唇还是柔软的,我还有机会!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弃。
一边哭,一边压,一边给他让渡空气。这一切不知道持续了多久,我真的像上了发条的机械版,感受不到疲倦和疼痛。只有一个念头,我不同意他死,我不认输,我不甘心!
好似是上天,听到了我绝望的呼声。
好像是幕后的人,终究是动了不该动的恻隐之心。
又可能是他们觉得,我们如此相互依偎的死去,仍然达不到他们眼中“悲惨”的标准。
他终于,吐出了一口水。
那口梗在喉咙,逐渐侵袭他肺部的水。
那口差点将他命也拿走的水。
接着便是一阵急促的咳嗽,那余下的水,争先夺后地喷涌出来,他被呛得生疼,加上撞击坠落的痛,那青白的面容,扭曲不堪。
狼狈不堪,何至于此?耗尽全身力气的我,眼角含泪,和他无奈对视。
接下来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我透支着我的生命余力,去唤醒他。终于,我做到了,我甚至小小庆幸了一下,那些我恨透了的主宰我命运的人,也不至于那么冰冷无情。随后,我再也没有一丝气力了,连思考的气力都没有,就往后昏了过去。
这次,真的连悬浮的意识都没有了,一片空白。宛如真真切切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待我醒来,都已经不知过了多久。
初次睁眼,漫天遍野的白。
漫天的白纱,在我眼前飞舞。
白色的亮光,晃得我眼睛生疼。
好似无缝衔接我昏过去那一刻,那记忆迅速涌上我的脑海。
阿榆呢?
我支撑着身子,想要坐起。
可那可以动用的气力,并没有多少。
只能嘶哑着喉咙,喊着他的名字。
一声声,却毫无回应。
这陌生的房屋,四处挂着白色的围帐,在风中飘散,有那么一瞬间,我有了一个我得道升仙的错觉,但这可能性,几乎是没有的。很明显,这是人为布置的。如此,我心安了几分。
我的呼喊,没将人喊来,却将那足足有人高的兽,唤了过来。它先是撞开了门,然后手脚并用向我奔来,那那极大的嘴,我甚至还能看见它锋利的牙。如此凶猛恐怖,我早该躲到床底,只是那根乱甩的舌头,狠狠的出卖了它。这兽,其实不过是那野生的狼,瞧这体格,应当属于头狼级别,在种群中占主导地位的。它爪子扑到我那没知觉的腿上,力道惊人,但那锋利的爪子,始终被紧紧包裹着。
它不会伤我。我定了定神。
见我醒来,他发出了一声声呜咽的嚎叫。如那天在山巅,我们听到崖底的叫声一般。只不过是没有亲眼所见,就会在脑海里补充想象,将其幻想为三头六臂青面獠牙的骇人怪物。而实际上,不过是狼而已,而且是,被驯化的狼?
它的叫声,终于将人唤来了。
阿榆跌跌撞撞地冲进屋子,扑倒在我榻前。一时之间,不知道开口说些什么。
不用说,我都懂。
我勾勾手,他便将我紧抱。
这惊人的力道。很好,他的身体,已经恢复了不少。
那就好,无论如何,厚着脸皮活下去,有什么事,以后再说吧。
“木头脑袋。”
“没事就好。”
“我很想你。”
“做梦都想你。”
我虚弱不堪,仍然拼尽全力地去抱他。说尽我想和他说的,无限情话。
只至我感受到,我肩膀上的衣裳,逐渐被泪淌湿。
尽管这剧情,和我的宿命大相径庭,但我已被爱意冲昏了头脑,不想再去思考、去害怕了。
我连怀疑一下这场景,是不是仅是我的幻想而已的念头,都不想要有。
原来,恋爱脑,就是这样的感觉。
或许我那少得可怜的余生,可以全数用来感受这得之不易的爱意。哪怕是死去,也在死前,悄然祈祷我未来的生生世世,皆能在不同的人生里,遇见他。
从天亮到天黑,我们都没有要放开彼此的想法。
只是那看呆了的狼,忍不住叫唤了几声。才让我们回过神来,依依不舍地分开。
气力仍然不足,只能半撑着坐在榻上,那双腿,依然死得十分平静。
经此重创,我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我的生命力在以惊人的速度流逝。
只是,我无暇顾忌这个,我说过,我若还能活多也一天,我都要和他一起。
“这是哪儿?”我终于有机会,将我的疑问,通通问出。
如今看他,早已不是那木头少年的模样,眼睛的执拗和天真,或许在我消失在他的世界的那一天,便已经悄然死去。取而代之的,是那坚毅和狡黠,是的,我没说错,他那眉眼上扬,本就不是那种老实忠厚的姿态,如今更多了几分苦大仇深的姿态。他估计和我一样,平等的讨厌这个已经无可救药的世界。他头发早已全部梳起,在没有那几缕倔强的不听使唤的杂毛肆意垂落,如今倒也干净利落。不禁感慨,我此时也不能叫他臭小孩了,那拼了命护我的模样,早已长成如天地一般宽阔高大的身躯。
“这还是我们坠下来的地方。”他娓娓道来,眼神低垂,好似有那么一丝心虚,害怕我会讨伐指点他的危险做法,“是我长大的地方。准确的来说,是我长大到足以走近人群之前,呆着的地方。我说过我是孤儿,但我没说,我自小被丢在狼群,却活了下来。三岁以前,我不过是那也只会嘶吼跳跃的野兽。”
可他,竟没有半丝灰头土脸的狼狈模样。有些人的美好,是浑然天成的吧,多么恶劣的环境,都战不胜那占据主导地位的强势基因。
“我还以为,你真的要和我一起死。”我打趣他。其实我很庆幸,他没有我想象中,那么不顾后果地冲动。留有一手,不是为我,而是为他自己。
“不。和你一起死,更好。”他抬手,抚摸我的伤疤,轻柔而缓慢的,从我脸上,到我那火烧的疤痕,然后到那对坏死的双腿,眼神眼藏不住那一丝凌厉,好似有几分要吃人的姿态。“他们这样对你,死也要他们陪葬的。”
“那倒不必,方钰他们早就葬身火海。我的仇人,不对,我才是她的仇人,已经付出生命的代价报复我。”我低头,若有所思,或许她也只是不甘,降临在这个以我为中心,其他的人不过是领了角色和台词的配角的世界,便以生命的代价去反抗了。
“不止他们。”他语气突然沉重起来,“早在你还没消失之前。那些人就在谋划着,如何除了你。将所有的一切,统统归咎在你身上。他们愚蠢而盲目,你本不用对他们好,你为了他们差点死掉,换不来半日和平,便计划着如何将你摧毁吃掉。”咬牙切齿,这便是他别扭的症结所在,他想护我,可如何为了我,和那邪恶的世界对抗呢?
我终于理解那日那句:“我护不了你。”是在什么样的情景下,才能说出。也曾无力迷茫过吧。彼时他不过是我身边一个打杂护卫的小小跟班,又如何能理直气壮地承诺护住我,这个千夫所指的魔头呢?他千万次怀疑自己。
“所以你才不跟我走?”我终于得以,问出这个困扰了我每一天的问题。可如今,我早就知道他的答案,但我还是想,让他亲口告诉我,然后我要大声的嘲笑他的笨、他的痴、他的傻。
“我日夜在想,如何真正的护你。可是你,竟然要抛下我离去。”他眼里的无辜,不是装的,我那扭头就走的模样,终究还是伤了他。
“你记住,以后我让你走,你一步也不能走。”
“我让你滚,你更要拼命抱住我。”
“我让你消失,你就亲我。”
话说出口,我那白的像纸的脸,终于涌上一股潮红。
在地狱里说多了的话,如今很久没说,倒是有些生疏了。
话音刚落,他眼神便不自觉的,停留在我的唇上。
呼吸停止,我甚至可以听到他心脏跳动的声音。乳臭未干的臭小子,正在经历着情欲开化的洗礼,可是这东西,皆是本能,无需有人教导。
但我看出,他仍在艰难地克制自己。无论是出于对我的尊重,还是畏惧,畏惧他贸贸然的举动,会让我受惊。
呵。我是谁?男女之事,我不确定在我丧失的记忆中,有没有经过,但是光是在我眼前发生的,无论什么尺度内容,我什么没见过?
在他还没下一步动作之前,我轻轻的将手,绕到他的脖子后面,一点一点地,将他的脸拉近,直至我们能清晰的感受到彼此吐出来的气息,我便停了下来。
以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轻轻的说了一声:
“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