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奢家后人
州衙,后院
夏天,天黑得晚,太阳早已下山,关城门的暮鼓已敲过很久,但是,天色依旧亮堂。
小花园中,石桌上两碟精致的小菜,中间满满一大盆水煮羊肉,占据了几乎石桌一半的位置。
林宗泽、徐子晋两相对而坐,林宗泽的亲随小虎,抱着酒坛,小心的给他们两个面前的瓷碗倒酒。
略显浑浊的酒水倒进碗中,顿时,一股酒香弥漫开来。
端起瓷碗,徐子晋愣了一会儿神,忍不住开口问道:“三哥,我就不明白了,同样都是造反,同样都是异族。为什么你拒绝了大藤峡那边,却愿意收留奢家的这些人?”
原来,之前求见的人,自称是四川永宁奢家之人。
在仔细盘问一番之后,林宗泽只提出了一个要求,便很爽快的答应收留他们。
林宗泽的要求是,他们必须换上普通汉人的装束,对外不能暴露他们的真实身份。
并约定,明日,等对方召集齐了所有人手之后,直接到城外营地找徐子晋。
前后相隔不到一个时辰,同样是造反,同样是异族,林宗泽的态度截然不同,做出的决定也截然相反,这巨大的反差,使得徐子晋不清楚,林宗泽的葫芦里到底装的什么药。
端起瓷碗,林宗泽几口便喝了底朝天,抹了抹嘴,这才开口:“子晋啊,表面上他们两伙人差不多,可你仔细琢磨琢磨,里面的差别大了去呢。“
“大藤峡的人,是要我们替他们分散官军的力量,真要结盟,谁听谁的?”林宗泽似笑非笑的看了徐子晋一眼。
“奢家的这帮人就不一样了,在川省,被官军打散,先是跑到贵州,尔后又来到这里。他们现在有的就是区区数十人,如果我不收留,他们迟早饿死。”
“所以,我收留他们,他们要为我们卖命,这是其一!”
“其二,无论往后情势如何,收留他们,对我们都没有坏处。如果往后奢家势大,通过他们,我们还有一条退路。如果奢家被官军击败,我们还可以利用他们,去收拢奢家的溃兵。”
“抛开远的不说,起码他们那数十人都是立马可用之人,并且,除了依附我们,他们无处可去,更不敢有二心。”说完,林宗泽冲亲随小虎使了个眼色,并伸出手,指了指空瓷碗,意思是让他把酒倒上。
一直端着瓷碗,听林宗泽说完,徐子晋才双手捧碗,仰头,一饮而尽,然后长舒一口气说道:“简单的说就是,大藤峡的只会给我们带来麻烦,我们却得不到什么好处。而奢家之人,走投无路,没有跟我们谈条件的本钱,只能为我们卖命。”
“对喽!”林宗泽满脸笑意,不停地点着头。
“你现在还觉得他们两伙人一样吗?”端起瓷碗,林宗泽没有急着喝,意味深长的看着徐子晋。
端起碗,徐子晋一饮而尽,咧着嘴由衷的说道:“三哥,子晋佩服!”
林宗泽摆了摆手,阻止徐子晋再说下去,然后抓着桌上的那盆羊肉撕扯起来。
作为曾经在军中只是低级校尉的人来说,方才林宗泽的一番话入木三分。
但是,他也终究只做到了把总,他的猜测只对了一半,另一半,则与事实偏差颇大,正所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因为,此番前来投靠的奢家人,并非如林宗泽所认为的是奢家嫡系。
依大明律之规,土司身故,土司的子弟、族属、妻女、女婿和外甥皆有权承袭土司一职,通常遵照当地习俗产生。其中最普遍的还是父死子继,但妻妾继承土司之位的也不少见。
上一任永宁宣抚司奢效忠与正妻奢世统并无子嗣,而妾室奢世续却有一子奢崇周,正妻奢世统则收养了奢效忠亲侄奢崇明。
奢效忠离世后,本该由妾室之子奢崇周土司之位,但,奢效忠正妻奢世统表示不服,想夺取官印。由此,奢氏内乱,两方人马自相残杀。
见此机会,时任四川总兵官郭成、参将马星文为了利益,发兵深入奢家,劫掠奢家产业,妾室奢世续则率人跟在官军后面。
按《明史》记载:奢氏九世所积,搜掠一空。
作为正妻奢世统的支持者,奢效忠的弟弟奢沙卜,发兵抵挡官军的劫掠,不但打败了官军,还杀了官军三个把总,并聚苗兵万人,意图反攻。
事情败露之后,郭成、马星文被巡按弹劾,获罪去职。
最后,在四川巡按宋仕的调解下,奢家内乱以奢崇周承袭土司之职,两位妇人则分管各自土地人民,均给予管帽衣带,落下帷幕。
谁知,奢崇周承袭土司之位,没多久便因病亡故,永宁宣抚司又一次陷入了土司继承人的纷争之中。
最终,在朝廷的干预下,经多方商议,决定由奢家亲支奢崇明承袭土司。
虽说是奢家人,可是,林宗泽不知道的是,他打算收留的人,为奢世续一支。自奢崇明继位之后,这些人担心他秋后算账,所以,借机逃离永宁。
这些人,先是从四川逃到贵州,再从贵州逃到广西,直到在新宁州外的荒山中才落下脚。
所以,林宗泽设想的,以后可以通过他们,与奢家建立联系,纯属一厢情愿的想法。
此时石桌前,一大坛酒,已经被林宗泽、徐子晋二人喝掉一半。借着酒劲,两人都脱下了衣裳,光着膀子,脚踩石凳,喝得不亦乐乎!
忽然,一个亲随,匆匆穿过雨廊,跑到林宗泽身边,弯腰,附在他耳边低语起来,一边说还一边用手指着雨廊阴影处。
听得亲随的耳语,林宗泽脸上浮现出奇怪的笑容,并且,不由得自主的点起了头。
看着林宗泽的笑容,再扭头看看雨廊,然后再回头看着林宗泽,徐子晋不知道亲随带来的是什么好消息。
随着林宗泽挥手,亲随躬身离开,随后,走到雨廊阴影处轻声说了两句。
不一会儿,徐子晋看到一个身着罗裙的身影,跟在亲随的身后,消失在后院的月门处,那里通往原来知州的内寝,现在是林宗泽在城中的住处。
看到徐子晋的眼神看向自己,林宗泽端起瓷碗,若无其事的说了一句:“城中的司库,把他的小妾送过来了。”
望着林宗泽,徐子晋脸上浮现出“我懂”的笑容,应了一声:“哦”。
山寨,木屋中
天色已晚,木屋中不但点起了蜡烛,门框上还插上了两枝火把。
此时的木屋中,许山海、楚文勇两人坐在上首的木墩子上,下首是久不露面的陈茂深,他只敢半边屁股坐在木墩上。
原本时刻都跟在许山海身边的韦阿昌,此时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江波,以及两个手持长刀的半大小子。
方才,天黑前,韦阿洪匆匆的赶到山寨,一番倾述之下,本以为要费一番周折的他,没料到,许山海很爽快就答应了他把韦阿昌等人带走的请求。
许山海不仅答应了他的请求,还叫来了李应全,另外给了韦阿洪五斗盐巴、五领残破的半身皮甲、两领布甲、十多件兵器,以及五百多枝箭,全力支持韦阿洪的备战。
眼见韦阿昌等人离去,江波立马从他队中挑了两个半大小子,算是许山海的贴身护卫,并且,又找了几个年纪小的孩子当做传令兵,时刻不离许山海的左右。
安排妥当这一切,他才把蒋捕头带进了木屋。
趁着在木屋外守候的时机,他还叫来了林宗泽的儿子林正源、王恩祖的大儿子王兴成、二儿子王兴贵。交代他们做好准备,明天跟自己出发。因为,别的事,江波可能还没那么在意,可是方才,许山海的那顿训斥,他不敢有半点忤逆之心。
蒋捕头只在木屋内待了不到两刻钟便被许山海送了出来,江波一边安排人手押蒋捕头回去,一边亲自带人到后山,把许山海要的陈茂深押了过来。
这一通忙乱,待陈茂深在木屋中坐下,外面天色早已黑了下来,此时的江波才想起,非但自己的肚子饿得“咕咕”叫,许山海也未曾进食。
“不知陈先生近日可好?”还是许山海开口,打破了木屋中的沉寂。
“好好好!身为阶下囚,陈某不能奢求更多!”表面上陈茂深努力挤出一丝笑容,语气中却是满满的不甘和屈辱。
“陈先生知道好便成,不过正如你所说,身为阶下囚,好吃好喝,还不用干活,属实不错了。相较于那些顽冥不化之徒,被卖给了僮獠为奴的下属,陈先生应该庆幸!”陈茂深言语间的不满,许山海怎会听不出?却见他微微一笑,慢条斯理的说道。
身份上的不对等,给予了许山海强大的心理优势,有了这种优势,他无需高声,随便两句话,便能让陈茂深的心情跌落谷底,并伴着深深的恐惧。
“卖与僮獠为奴?你们……你们居然如此歹毒!”习惯了久居上位,陈茂深被许山海的两句话,激得站了起来,伸手指向许山海,他自己都没察觉,颤抖的手指,出卖了他心底里的恐惧。
“混账东西!”许山海同样“呼”的起身,双目怒睁,大声呵斥道:“你们一路残害乡民之时,良心何在?你纵容属下,在镇上烧杀劫掠之时,良心何在?你们强迫百姓,冒死囊土之时,良心何在?”
“身为一军之首,这些滔滔罪行,足以让你下地狱!不让你在刀山火海中走一遭,不把你下油锅,难偿那些屈死百姓之命!”此时的许山海,在陈茂深眼中,完全没有了先前斯文儒雅读书人的模样,取而代之的像极了庙中怒目威严的金刚。
许山海的一番怒斥,在陈茂深听来,字字诛心,每一个字都宛如大铁锤般,狠狠的击在他的胸膛。
踉跄一步,陈茂深无力的垂下手,瘫坐在木墩上,喉结不停地抖动,嘴唇颤抖,却说不出一个字。
良久,陈茂深挣扎着站了起来,还不忘作势弹了弹他皱巴巴的官袍,然后大声说道:“我乃堂堂的朝廷命官,剿匪平叛,奉的乃当今圣上旨意,你有何资格加罪于我?”
说到“奉的乃当今圣上旨意”时,陈茂深还不忘双手抱拳,斜举过头顶,一副忠臣良将的作派。
“至于战时,难免伤及百姓,非我所意。反倒是尔等贼子,目无王法、滥杀无辜、祸乱地方,而今不思悔改,还勾连蛮夷,至官军于生死之境。待朝廷大军前来,你们必是死无葬之地!”
一想到那虚无缥缈的皇权,心目中不可撼动的朝廷,还有那陈茂深自认为的无人能敌的官军,他宛如打了鸡血般的亢奋,一扫之前的颓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