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原卿舍不得撒手。
但他的确有些难捱,短暂考虑了一二后,还是顺从她的力道松开手臂。
结果,怀抱才空下来,他就有些后悔,当即伸手再度圈紧了人。
“抱着睡,”他吻住她的发顶,低低的求她,“安宁,让我抱着睡。”
谢安宁没有吱声,但在他一声声轻哄中,软下了身子,乖顺的窝在他怀里,闭上眼睛。
跟除了王少甫之外的男人如此亲近,对于她来说真是一个稀奇的感受,
这一夜,心里的事太多,谢安宁睡的不甚安稳。
石原卿同样也是。
一个正常的男人,他惦记了十几年的女人就抱在怀里,而他不能唐突,不能逾礼,于身心来说,都是一种甜蜜的折磨。
能睡得踏实才怪。
但漫漫长夜,终会过去。
天空露出鱼肚白。
终于到了案子开审的时刻,谢安宁起了个大早。
谋害贵妃案,牵扯了好几个世家,涉案人数之多,细算起来远超千人。
像谢安宁这样被家中奴仆波及的也有好几家,这些人并非从犯,所以审案的时候,轮不到他们上堂陈述口供,都在牢里等结果。
谢安宁跟他们不同的是,她不需要进监牢,而是可以直接在这个小院等着。
石原卿作为主审官之一,当然不能在这儿陪着她。
用过早膳,他温声叮嘱了几句,便离开了。
谢安宁亲自送他到院门口,折返回来时,看见了王勇、王武二人。
他们守在这个小院一夜,便亲眼目睹自家主母跟其他男人共处一室一夜。
这会儿,两人面色难看至极。
对上两人的目光,谢安宁一顿,目光看向两人身后的房门。
里面没有听见响动,看来,王少甫还没有醒来。
她扯了扯唇,懒得多说,径自就要回屋,被王武喊住。
“夫人可有想过,您如此作为,将主子置于何地?”
毫不客气的诘问,让谢安宁蹙眉,“不要叫我夫人,我不是你们的夫人!”
大早上的,她不想动肝火,但人非要让她不高兴,她便也不忍了,“至于你们的主子如何,那是他的事,你们既如此忠心为主,不如劝他远离我,各自安好。”
说着,她眸光变冷,“我并不是好脾气之人,容不得你们再三冒犯,记住了,我是谢家人,并非王家妇。”
言罢,她转身回了房间,留下两个替自家主子抱不平的家臣在原地。
王少甫醒来时,日头已经高照。
阳光透过窗棂照射进来。
温暖、刺目。
他定定看着,双眸空洞无神。
像是陷入自己的世界,沉思。
昨日短暂昏迷时,骤然灌入脑中的繁杂记忆,经过一夜的休息,被他彻底消化。
一帧一帧如慢放的戏幕,在脑海中缓缓浮现。
不容辩驳的真相,血淋淋呈现在眼前。
原来,……在另外一个世界,他的安宁已经因为他死过一次。
他负她。
他的父母,杀害她。
诛心又诛身。
夫君背弃、爱女早逝、婆母磋磨刁难……
最后被一杯毒酒害死,还要顶着仇家妇的身份,葬入王家祖坟。
他捧在手心呵护长大,一点委屈都舍不得让她受的姑娘,竟然生生受了这些苦楚。
有泪自眼尾滑落,没入鬓发。
王勇再一次进屋想看看主子是否醒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的画面。
他端方温俊,清风朗月,遇事从来都气定神闲,几乎无所不能的主子,在悄无声息的落泪。
双眸黯淡无光,透着一股行将就木的死气。
若不是胸口微微起伏,他都要以为……
王武‘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哽咽道:“主子千万顾惜自个儿身子,您若是就这样去了,只会是亲者痛仇者快。”
这话里面的‘亲者’是指王家人,而仇者,自然是夺妻之仇的石原卿,和朝秦暮楚的昔日主母谢安宁。
在几个下属看来,这世上再也没有比谢安宁更狠心的女人。
然而,听在王少甫耳中,已然是另外一种意思。
是了,安宁还活着。
她还活着。
泛着死气的眸子慢慢眨了眨,王少甫转动脖子,看向跪倒在地的下属,“她人呢?”
这个‘她’是谁,不言而喻。
想到昨夜……
王勇难掩愤愤道:“主母既已无情,您何必执着,她昨夜留石家郎君于房内共度良宵,清晨亲自将人送至院外,两人恩爱和睦,完全不将您放在眼里。”
昨夜留石家郎君于房内共度良宵……
许是已经痛过了头,更惨烈的痛意已经如附骨之蛆般融入灵魂,这会儿得知在他昏睡不醒之际,心爱的女人同他人共度良宵,王少甫第一时间竟然不觉得多痛苦。
他只是静静听着,良久,才自虐般问:“里面有什么动静?”
他还想问,昨夜他们叫了几次水。
但喉间涌入的甜腥,让他生生止住了话。
王勇简直不敢相信这样羞辱到自欺欺人的问题,是自家主子问出来的话。
就好像,只要没有行事,共处一夜也没关系……
王勇几乎咬牙,却还是不敢欺瞒,坦白道:“……没动静。”
但同床共枕已经代表了一切。
有没有真的……重要吗!
总之!
王勇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对主子生出怒其不争的心情。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王少甫闻言并没有表现的多欢喜。
他眉眼无波无澜,道:“去请夫人过来,就说我有事同她说。”
“……是!”王勇再不情愿,也只能拱手领命。
比谢安宁先一步进来的是早膳。
一碗温补的肉粥,刚刚出锅,冒着热气。
王少甫没有食欲,不知想到什么,还是开始了洗漱。
昏睡了一夜,多少补了点觉,他面色比昨日好了许多。
虽然依旧透着灰败,但多少恢复了几分玉树临风的姿容。
底子好,随便收拾收拾,气度雍容的矜贵公子就回来了。
谢安宁进来的时候,入目就是坐于病榻的男人,一身寝衣齐整,玉冠束发,面容洁净。
她心头生出一股莫名的怪异,眉头不自觉蹙起来。
她看着王少甫的时候,王少甫同样也在看她。
他的宁宁。
小气到从不肯入他梦的宁宁。
这会儿,活生生立在面前。
置于袖间的手不受控制的发颤,他死死紧握成拳,竭力遏制扑过去的冲动,可心底的贪婪却从眼里爬了出来。
谢安宁吓了好大一跳,站的离床远远的,警惕道:“你神智可清醒了些?”
鲜活的容貌,熟悉的声音,让王少甫痛觉麻木的心脏绞着痛。
他喉间干渴至极,既想将人钳过来索吻,又怕把人惊跑了。
不能再惊扰她。
这两天,他受刺激太过,做了太多极端的事,怕是吓着她了。
他要更耐心点,
这么想着,他努力挤出一个和煦的笑,“我昨夜是不是吓着你了?”
这个笑,僵硬到让谢安宁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她眉头蹙的死紧,“你还在发疯?”
一夜之间…脱胎换骨…变了个人。
仿佛戴了一层面皮,连笑,都不会笑了。
王少甫闻言笑意僵住,缓缓收敛起来,一眼不眨的看着她,浓烈的贪欲再度溢出,“安宁,你靠近点好不好?”
“……”谢安宁简直心惊肉跳,面对这样的他,竟然莫名生出几分惧意。
“王少甫,”她深吸口气,认真道:“我过来是想跟你说清楚的,我一点也不想再跟你纠缠下去,请你也想开一点,咱们之间的的确确已经没有以后了。”
王少甫默不作声,眼眸浓黑发暗。
明明同床共枕十余年的枕边人,谢安宁却觉得面前男人过于陌生。
一点也看不穿,摸不透。
“如果…”她咽了咽口水,继续道:“如果你觉得我的行为让你颜面受损,我可以聊表歉意。”
昨夜她想过了,可能是她过于绝情,让他心有不甘逐渐扭曲了心智,这才不顾脸面几番纠缠。
没关系,只要能让他愿意放过自己,她可以退让一步,不尖酸讥讽他。
然而,王少甫闻言,眉眼都没有波动一下,依旧一眼不眨的看着她。
谢安宁没了耐心,“你到底想怎么样!”
别以为装疯子,她就会心软!
王少甫终于动了,他指着她旁边桌上的粥碗,道:“帮我递过来一下,我还未用膳。”
声音低沉,语气平静。
好似恢复了正常。
谢安宁瞥了眼没几分热气的粥,还未有动作,就听榻上的人又道:“咱们好好聊聊,你不是想好聚好散吗?等我用完膳,好好聊聊。”
话落,还有几分迟疑的谢安宁端起了粥碗走到榻边,递了过去。
王少甫笑了笑,双手接过粥碗,道了声:“坐吧。”
这一次,他笑的总算有了几分人样,没那么怪异。
言罢,也不管她,拿起汤勺喝了起来。
那双眼睛终于没在紧锁在身上,谢安宁几不可见的松了口气。
王少甫何其敏锐,自然捕捉到了。
他抬眸,里面是清晰可见的郑重之色,“别怕我啊安宁,我再疯,也绝对舍不得伤你的。”
哪怕,是自己死。
他在心里补充了一句。
谢安宁艰难的扯了扯唇,没有说话。
自和离后,两人之间难得气氛平和。
王少甫三两口用完粥,拿起一方帕子想要擦拭唇角,在看见帕子上面的并蒂莲时,动作顿住,爱惜的叠好,放在一旁。
谢安宁当然认出来,这是自个儿给绣的。
应该说,未回京前,他身上的小物件,基本上都是她包圆了。
衣裳什么的大件,作为当家主母,她没有那么多功夫去绣,但是鞋、袜、帕子、香囊、坠饰这些,她得了空就会绣上几个。
他用了十几年,之前也不见他如此爱惜,这会儿却装成多久没见过一样。
谢安宁心中腹诽,忍不住别开脸,眼不见为净。
而王少甫这边,妥善放好帕子一抬头,就看见她白玉似的脖颈上,几点浅浅红痕……
他身体蓦然一僵,瞬间降临的窒息感,让他如坠冰窖,四肢百骸都在发颤,面色更是惨白似鬼。
察觉身边人的不对劲,谢安宁回头,在他惊怒的目光下,感觉脖颈都被灼痛。
总算想到,昨夜……
她尴尬抬手,正要捂住脖颈,腕骨就被扣住。
王少甫手指颤抖,抚上那几朵红梅。
最后的一丝奢望,在此刻彻底消散。
原来——她说的都是真的,并不是气话。
她真的跟那个男人同床共枕,交颈缠绵。
“你…”谢安宁看着他死白的脸色,顾不上他的逾礼,“你别又吐血啊。”
短短两日,她都不记得这人吐了多少血。
这么个吐法,真的能不影响寿命吗?
谢安宁蹙眉,“何必非要跟自己过不去,你纳妾时,我也没像你这样要生要死的,王少甫,放过你自己,也放过我,咱们就这么好聚好散行么?”
纳妾…
王少甫想起那些妾,眸光隐颤,“对不起,我做了太多混账事,……让你这样疼过,对不起。”
他的手还在轻抚她颈侧红痕,口中却在致歉。
谢安宁抿唇,不可避免生出的酸楚之感让她有些不耐,“做都做了,说这些已经没必要了,如果你真觉得对不起我,就……”
“再给我一次机会,”
他打断她的话,小心的给她整好领口,“一次就好,行么安宁?”
“不行的,”谢安宁摇头,挥开他的手道:“我答应了石原卿,就不能三心二意,再跟你纠缠,……我要给他一个交代的。”
她带着其他男人留下的痕迹,告诉他,她答应了别人。
要给别人一个交代。
王少甫垂眸,“……想好了?安宁,我教过你的,不要在情绪上头时仓促做决定,你我和离才多久,你真的想好就他了?”
再度面对她移情石原卿这个事实,他没有前几次的心神崩溃,痛欲发狂。
神色平静不说,语气竟然称得上温和。
仿佛一个发自内心为她考虑的兄长。
谢安宁抿唇,点了点头,道:“想好了。”
王少甫久久没有说话。
一片静谧中,他往后靠了靠,脊背倚在床头找到了支撑点,才再度出声,“能跟我说说为什么吗?为什么就是他?”
“之前那些理由,我一个都不信,”他淡淡道:“想好了再回答,给我一个死心的答案,我放你自由。”
自由…
这两个字,叫谢安宁当机立断道:“我喜欢他,真心喜欢他,这个理由够吗?”
“……够。”王少甫竟没动怒,而是只笑了笑。
“我来给你分析一下,”他道:“石原卿今年不到三十,他是不是告诉你,他等了你十余年,日后只有你一人,也愿意入赘为谢家婿?此生不再二心?”
“若你又想用那套男人善变的话来劝我那就省省吧,”
谢安宁拧眉,想到从前关于女儿选婿时,他的那些言论,忍不住道:“感情一事,拜你所赐让我明白人心的确善变,所以我管不了别人,只求问心无愧。”
“石原卿忠贞一日,我便能爱他一日,若他移情,我同样可以毫不犹豫抽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