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窗净几,日光斜照,光影落在房里的墙上、地上,随树影翻动,显得有些冷清和寂寞。
那微风把鸟鸣也送了进来,秋日的鸟鸣琐碎而带一丝冷凛,远没有春夏时的欢快,但底色还是一样的晶莹、纯净。
韩秋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好不容易睁开了眼,内心一阵道不清说不明的失落和空虚。
这时候屋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冷冷地响起:“师妹,难道你想强闯不成?!”正是顾龙樱的声音。
只听一女子答道:“师姐,比试之事,本就难免受伤……玉珠乍得神器,未曾熟习,失手将韩师侄重伤,也非所愿……她不过想要当面致歉,师姐为何却要多番阻拦?”
顾龙樱尚未答话,另有一人斥道:“她是将人重伤吗,分明是想要他的狗命!”
韩秋一听此言,不由气笑,一边出言维护,一边又骂自己“狗命”,除了白悠悠,还会有谁。
白悠悠既然在此,那谢秋艳自然也在一旁。
果然只听她淡淡道:“悠悠不得无礼……”语句虽是呵责,语气却极是平淡,反而有几分纵容的意味。
被顾龙樱唤作“师妹”的,除了欧阳龙倩,韩秋也想不出第二人。
只听她道:“无妨,我生平最欣赏直率之人,这位就是悠悠姑娘是吧?你不是我徒儿,又怎么知道她心中所想?”
白悠悠道:“我自然知道,因为我和你徒儿一样,也恨不得把那家伙杀了,不过,我要杀他,最起码也要换个手段……你徒儿伤他的玉箫,也是他给的吧?”
欧阳龙倩道:“哦,你是说我徒儿忘恩负义,恩将仇报?”
白悠悠道:“我可没这么说!”
欧阳龙倩道:“玉珠,你怎么看?”这句话显然是对陈玉珠说的,听到她的名字,韩秋脑海里不由浮现出,昏迷前最后映入眼帘,陈玉珠那伤心而决绝的面容来。
“不是的。”他不由在心里替她辩解道。
只听陈玉珠道:“师父,不管别人如何看待,徒儿自问问心无愧!这玉箫虽是他给的,但却是徒儿命中之物,上苍只不过藉由他的手,交还徒儿……”
欧阳龙倩道:“既然你都问心无愧,又何必执着要见他?”
陈玉珠道:“因为徒儿……”忽然却又住嘴不言。
欧阳龙倩问道:“你是在担心他?”只听陈玉珠道:“他……”只说了一个“他”,却又没有了下文。
欧阳龙倩追问道:“是也不是?”韩秋心里同样好奇至极,但是陈玉珠久久也不说话。
过了半晌,才又听欧阳龙倩道:“你虽心系于他,可惜他的师父、师姐却不让你见他,不如这样,我作主将你许配给他,你们结成良缘,那就没人可以阻拦你了!”
“不可!”只听两人同时破口喊出。
其中一人自然是顾龙樱,另外一人却是白悠悠。韩秋心想:“白悠悠你这……家伙,瞎掺和什么,我的事用得着你来管!”
顾龙樱出言反对,其中缘故,他自然心知肚明,这白悠悠反应如此激烈,他却想不明白。
其实他不知白悠悠心中想的是:“这陈玉珠虽然可恶,但这小子却是彻头彻尾的色中饿鬼,同为女子,怎能将她推入火坑!”
只听陈玉珠道:“请师父收回成命,弟子是永远也不可能……”
她话未说完,却听顾龙樱一声冷笑道:“你师徒二人少在我面前唱双簧,惺惺作态!师妹,你我同是过来人,你心中所想,我岂会不知?你的好徒儿在比试大会上,趁着韩秋好心相让,将他打得只剩半条命,出尽了风头,我也忍了,如今又想借他闯过‘心关’,未免欺人太甚!你平日与姓莫的走得近,因为你的一身本领,尽是她代为师传,因她的缘故,不得已与我作对,我也不怪你,若今日你还敢得寸进尺,休怪我不留情面!”
自从在蛮山中,有了亲近之缘后,韩秋就少有见顾龙樱如此暴戾之时,此时隐忍发作,声厉辞严,气势逼人,连韩秋也吓了一跳。
差点都忘了,这个背地里在自己脚下摇尾乞怜、千依百顺的女人,还是一峰之主、一方“豪强”呢!
不过,这“心关”却是什么东西,如果玉珠姐真要帮忙,自己又怎能袖手旁观?!
大概欧阳龙倩也不料顾龙樱反应如此剧烈,愣了愣,轻声道:“师姐,你误会了,龙倩只不过想,玉珠重伤韩秋师侄,虽是无心之失,但始终过错在她,容颜峰不像映雪峰藏卷万千,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宝贝,可以赔偿给韩秋师侄的,便只有着玉珠以身相委,望可偿还一二,既然师姐看不起玉珠,那此事作罢便是……”
顾龙樱道:“我言尽于此,好走不送!”
欧阳龙倩道:“既是如此,玉珠,还不向师伯告辞!”
韩秋从未敢想过有朝一日,能娶陈玉珠为妻,何况他已是有妻子的人,只不过先前听白悠悠的一顿胡诌,现在又骤闻欧阳龙倩要将陈玉珠许配给自己,心里难免生出一丝绮想,浮现出她曼妙的身段来。
心里暗责一声“罪过”,却听见扑的一声微响,似是有人跪倒在地上。
只听一人道:“顾师伯,我出身卑贱,不懂礼数,先前若有得罪,还请你大人有大量……我只是求你让我、让我看他一眼……我确有杀他之心,但是……但是他毕竟是阿牛哥的兄弟……若他真的出了什么事,到了地下我也没脸见阿牛哥了……”
韩秋听她说起阿牛哥,也不由悲从中来,同时也有一种失落,想到:“原来她见我,只是为了阿牛哥……”
又想:“玉珠姐也是老实人,她承认有杀我之心,那师父又怎会让她见我?”
果然只听顾龙樱冷哼一声,并不答话,显是不为所动。
但听一人声音平静柔和,缓缓道:“陈师妹,并非师父不肯让你探看,只不过师弟昏迷多日,尚未醒转,不便被打扰,等他醒来之后,他若想见你,就算你不来,我们也会去寻你……”
她这句话说得模棱两可,听不出是安抚,还是威胁,大概是怕逆了顾龙樱的心思,才故意这般。
也许是谢秋艳天性冲和平淡,自有一股让人信服和亲近的魅力,可比顾龙樱更容易让人放下敌对之心,陈玉珠不由问道:“他、他好些没有……”
谢秋艳看了一眼顾龙樱,道:“师弟虽然暂时还未醒转,但已无大碍,陈师妹也不必太过担心了……”
说话之间,却见陈玉珠忽然朝自己身后看去,脸上绽露出一丝喜悦之色,不过随即又冷哼一声,转变成一副冷漠嫌弃的神情来。
谢秋艳转过头去,正是步履浅浮的韩秋,摇晃着身子,朝众人走来。
原来韩秋听到陈玉珠说起阿牛哥,便已按耐不住了,挣扎从床上爬了起来,一动之下,才发现原被陈玉珠所砍断的四肢,已经全部驳接上了。
虽然驳接处尽数缠着厚厚的绑带,而且软绵绵的使不上劲,但终究是保全了躯体,不由心中大喜。
又想到:“若在尘世间,被玉珠姐来这么一下,恐怕下半辈子,只能当个‘人彘’了,幸亏这仙家的手段通天彻地,不然可就惨了……”
原来他所赠予陈玉珠的两截断箫,竟是一件无上的仙家神器,名为神女箫。
当日擂台比试时,陈玉珠被韩秋所伤,流出的鲜血浸染到了怀里的两截断箫,打破了断箫的禁制,唤醒了其中蕴含的无上灵力。
断箫不但合而为一,破璧重圆,更飞出一丝神魄钻入陈玉珠体内。陈玉珠当场如有彻悟,吹动玉箫,唤出一名手执神剑的神女魂魄,向韩秋袭去。
那神女虽然只有魂魄之体,却有如实质一般,威仪迫人,轻轻一挥,卷了满天剑风剑雨。
韩秋肉身融合蛟龙骨髓,抵得住陈云耕的阴雷、陈秋芸的“风针”,却也抵不住这神女的剑风,当场如砍瓜切菜一般,被削断了四肢。
若不是陈玉珠最后动了一丝恻隐之心,只怕他整个人都会被切成大块小块了。顾龙樱再有本事,也不可能将他拼接回来了。
却说韩秋爬了起来,认得这正是顾龙樱的房间,又见靠窗的桌椅上,还趴着一人,口角流涎,睡得香甜,正是水麒麟所化的那小女娃。
不由莞尔一笑,扶着墙壁走出门外,走到了众人争吵的庭院处。
顾龙樱见到韩秋,身子微微一颤,张嘴想要说什么,谢秋艳却抢先一步,身形一闪,凭空消失,瞬间出现在韩秋身边,扶着他道:“师弟,你终于醒了!”
韩秋对她笑了笑,道:“师姐,对不起,是我没用,害你和师父白白担心了那么久,这几天你们在我身边轮流照顾,虽然我口不能言,目不能视,但心里一清二楚……”
一边说着,一边走到顾龙樱身前,朝她喊了声“师父”,顾龙樱微微一颤,激动得难以言语,韩秋又向跪在地上的陈玉珠道:
“玉珠姐,你快快起来吧,我受伤之事,只能怪自己学艺不精,与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你……实在不必自责,阿牛哥……也不会怪你……”
陈玉珠霍地一下站起,冷声道:“你别自作多情了,我并非因伤了你而自责,我、我……只是……”一时却想不出什么好的理由。
欧阳龙倩见状笑道:“好了好了,玉珠,人你也见着了,这可安心了吧……韩秋刚刚醒转,必定有许多话要和他的师父师姐倾诉,我们就别打扰他们了……”
陈玉珠道:“是,师父!”
欧阳龙倩微微一笑,向顾龙樱道:“顾师姐,看来你对韩秋师侄果然疼爱有加,今日多有打扰,我和玉珠就先行告辞了!”
顾龙樱此时已平复心情,脸色微变道:“欧阳龙倩,你什么意思?!”
欧阳龙倩笑道:“师姐,你别生气,龙倩只不过还没来得及祝贺你收了这么一个好徒弟……”
顾龙樱怒:“你!”挥手一扬,金光剑从指尖射出,轰隆一声,击在欧阳龙倩站立的地上,土屑纷飞,击出了一个大坑,却哪还有欧阳龙倩和陈玉珠的身影。
云霄之上,欧阳龙倩嘴角隐隐带笑,与陈玉珠两人往容颜峰飞去。陈玉珠不解问道:“师父,你和顾师伯说的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她为何这般生气?”
欧阳龙倩笑道:“原本倒没什么的,不过她生这么大气,反而有些蹊跷……”
顾龙樱余怒未消,还想追过去,只听谢秋艳和韩秋同时叫道:“师父!”
顾龙樱这才止下身形,颇为尴尬道:“艳儿,你往后千万不可学你这欧阳师叔,人前装模作样,背地阴阳怪气!”
谢秋艳嗫嗫道:“是……”几人一时间都似乎不知说什么好,谢秋艳瞥了瞥白悠悠道:“师父,我忽然想起来了,后山上有一枚朱阳果今日成熟落蒂,我和悠悠还要赶着去采撷,师弟就交给你了……”
白悠悠附和道:“是、是、是,师祖大人,我也想起来了……”说着,两人逃也似的急急跃飞而去。
庭院里顿时只剩下顾龙樱和韩秋两个了,风儿吹动树叶沙沙作响,一只不知名的昆虫在墙角发出时有时无的低吟。
“你们!”顾龙樱像想到什么,脸上微微发红,却听韩秋冷哼一声,换了个脸孔似的,冷声道:“还不过来扶我!”
顾龙樱身子一颤,道:“是……”走过去扶着他。韩秋一只手穿过她腰后,在她臀肉上狠狠地捏着,道:“你为什么阻止玉珠姐看我?那天晚上,我不是对你说过,她是我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之一,就算她打伤了我,你也不得怨她、怪她……难道你想违背我?”
顾龙樱痛得眼泪汪汪,委屈道:“我……她来看你,根本不是关心你,而是为了她自己……我就是忍不了这一口气……”
韩秋愣了愣道:“哼,放屁,她来看我,怎么会是为了她自己,你分明就是妒忌!”
顾龙樱道:“我是……嫉妒她……那天晚上,我们……一说起她的名字……你就……可是,我也没有说谎,她就是为了她自己,她就要下山历练去了,不想在下山前,留下一个心结,所以才会着急来看你,就是想得到一句原谅……”
韩秋道:“这就是你方才所说的‘心关’?”
顾龙樱点了点头,道:“她用你所赠送的神器,反过来打败了你,除非那种厚颜无耻之徒,正常人又怎会没有一点羞愧之情?
“我看得出她又是极爱面子的一个人,如果不能得到你的谅解,这件事就会郁结在心里,久而长之,甚至可能变成心魔……
“欧阳龙倩自然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才带着她三番四次前来,就是想在下山前,助她闯过这心关,不至于在这一次尘炼中,沉溺其中,难以提升……”
韩秋道:“尘炼是什么?”
顾龙樱答道:“每一届宗门比试后,弟子们大多都会按照惯例,离开宗门,到山下历练,这就叫尘炼……
“以前的尘炼是压制弟子们的修为,让他们置身红尘之中,历经荣华富贵、权欲色相的诱惑,以洗沥道心,坚定道念……
“现在的尘炼则是寻找性灵之地、隐秘之境,或者采摘其中的灵果灵石,或者与其中的魔兽妖怪打斗作战,以提升修为……”
韩秋方才醒转,身子仍然虚弱得很,听得她说了这么多,不由又有些头昏脑胀,道:“好了,不用说了,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说我错怪了你?!”
顾龙樱道:“不敢……”忽然看到韩秋两只发光的眼睛,不由又改口道:“不错,是我不应该和主人辩驳的,快来惩罚我吧……”
韩秋冷哼一声,道:“收起你这浪骚劲,难道你真想要了我的老命!”
顾龙樱讪讪道:“我……我这还不是看你对人家动手动脚的,以为……”
韩秋道:“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说着,指着庭院外山林中,一片阳光灿烂的石林道:“扶我到那边坐坐,我想晒晒日光……”
顾龙樱道:“是。”扶着他飞落在石林中的一块草地上。此处虽然阳光照射,但山石环立,杂草丛生,十分隐秘。
顾龙樱扶着韩秋坐下,便也要在他身边坐下,却见韩秋张开双臂,道:“坐到我这里来……”
顾龙樱道:“你不是说……”
韩秋笑道:“难道我想抱抱我的小母狗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