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然失重,眼前虚妄终于抽离,黑暗回归,意识下坠,马喻才感觉自己终于有了实感。
呼呼吹着的风带来了苦涩的气息,耳边响起了嘈杂的声音:
“让让。”
“让让。”
马喻才睁开双眼,望见了一片如血海的天空。
仿佛是无数道火焰燃烧而成,将整个天际都染成了鲜艳而浓烈的红色。奇异的光芒如同一条条灵动的彩带,在空中交织、舞动,宛如暖色调的极光。
它们或明或暗地闪烁着,时而呈现出橙红相间的柔和光芒,时而又化作深红与紫红交相辉映的瑰丽画面。
正呆呆看着那奇妙的景色,路过的人撞着马喻才的肩,继续道:“让让。”
马喻才这才看向周围,一群陌生人绕开他,都急着赶路似的经过,表情疲倦而麻木。
这是一条四周都是紫色蓬草的大路,脚下是暗红色的泥土。
他顺着人流往前走去。
风景在身旁扭曲,很快他就看见了此行的目的地。
路的尽头是一座宽阔的拱桥,三级踏道,雕花石栏,青石铺砌,桥下跨一条长河,桥对面尽是雾气,什么也看不清。
几面旗子在桥头飘摇,上面写着【奈何桥】。
桥头设置了木制拒马,挡住了前行的人,接过一碗汤水喝下才能穿过桥去往对面的雾气。
“什么啊……”马喻才喃喃自语,“我死了啊。”
奇异的是,在这条路上走着,脑海中疯狂涌动着他这一生的那些记忆,与那热烈的回忆相比,他的心情却格外平静。
每跨出一步,记忆就鲜明一些,心情反而更淡泊。
那场鲜血淋漓的大战明明还历历在目,此刻他的心情却掀不起一丝波澜,
往后看,远处的人影步伐格外缓慢,皆跪在地上嚎哭,呼唤着些什么,被什无形的绊住了,迟迟无法前进。
转眼观察路上,身旁近处的人都疲倦而漠然,只顾低头前行。
一切不舍苦恼在消散在往生路上,所有人将怨怒嗔痴都哭散,缓缓走到桥头,喝下一碗汤水,然后消失在雾气中。
马喻才走到了桥头,回头看了一眼来路,什么也看不清了。
那些回忆都在脑海里绕来绕去,最后难以留下什么。他在桥头呆站了片刻,伸手准备接过桌上的碗——
一根竹竿伸过来,狠狠打了一下他的手。
“呃!”马喻才吃痛收回,一脸惊讶地抬头看去。
桌后的孟婆收回竹竿敲了敲桌子,“没有你的份,站着等。”
马喻才摸着自己被打的手,困惑道:“汤没煮够吗?”
孟婆没再接他的话,冷眼看着人一个接一个喝下汤过了桥。
马喻才原以为自己要等很久。
结果不一会儿,路上就来了两个他认识的人。
马喻才睁大眼睛喊道:“蒋先生?范先生?”
蒋无常挥了挥手,走至近处后,打了个招呼:“孟小姐,劳烦你了。”
“这是什么情况?”
“嘶, 马先生,有点难解释,”蒋无常皱着眉头,挠头,组织了一下语言,“你、您在那时超度了严先生。召来了太乙救苦天尊,功德暴涨又临近尸解,差点被天尊带走。”
“但是您在生死簿上还不是该死的时候,范先生就将您的魂魄暂时拘留在这。”
范无常对上马喻才的眼神,笑着点了点头,“账都对好,请马先生回去。”
马喻才听了,问道:“严继尧呢?”
范无常和蒋无常对视了一眼,都没有回答。
马喻才问道:“他是先去了?还是……”消失了?
两人还是没有回答。
马喻才的心沉了下去。
蒋无常咳了咳,“天机不可泄露,马先生,请回去吧,在冥界太久对魂魄不好。”
说着,他提起手中的黑伞,往空中画了个圈。
圈内的空间波动起来,他看见了一间病房,在床边围绕了不少人。
看见熟悉的人们脸上的担忧,马喻才最后往大路上看了一眼,又往桥上看了一眼。
来来往往的人流消散在人间,亘古如此。
马喻才心底不知是何种滋味,沉默片刻后,他朝两人点了点头,微微鞠了一躬:
“劳烦两位了。”
而后迈步走入了圈内,消失在冥界。
孟婆在后头一扬手,一桌空碗内再度满上,她看着俩人,哼笑道:
“账都对好?”
蒋无常和范无常对视了一眼,叹了口气。
——
手指轻轻弹动了一下。
床边的人并没有察觉到。
直到病床上脸色苍白的人逐渐睁开双眼,干裂的唇轻轻启开,呼吸了一口人间的空气。
床边围着的人呼吸一滞,立刻压着激动的心情道:“儿子!?怎么样?”
马喻才看着围过来的人们脸上焦急的神情,费力扯出一个干巴的笑,用仿佛被暴晒了三天的声音道:
“喉咙……好干。”
路青余颤抖着手,抹了把眼角的泪,道:“没骗我,真没骗我!谢谢你们无常先生。”
“太好了马先生。”
压抑而死寂的病房里瞬间热闹了起来。
马喻才沙哑着声音笑了几声,扫视过自己在乎的人们,温暖的心底却掠过了一丝寂寞。
——
“他们那时候真的这么说?”
路青余一边给他剥橘子,一边道:“昂,范先生特别着急地说——你快放开他!不把他的魂魄带去下界,他就要尸解飞升了!”
“你怎么想的?”马喻才张嘴吃他的投喂,顺便问道。
“我要快吓死了,不想你飞升,又不想你去冥界。”
“不想让我飞升?你嫉妒?”
路青余不满道:“你想飞升?飞升了不就天天当牛马打工了,我看你巴不得早点死,我就让范先生赶紧把你带下去!”
马喻才傻笑几声:“倒也舍不得死,舍不得你啊。”
路青余脸一肃,把橘子拍到他手里,一副离我远点的表情,“正常点。”
马喻才嘴角的笑容微微一滞,看向电视:“让我再看看新闻吧。”
“没什么好看的,来来回回就是那几件事,”路青余刻意扭转了话题,“对了,我说没说——严郁秋没死,他被从国外救回来了。他的病房在你隔壁的隔壁,要去看看不?”
“……算了,让我睡会儿。”
“有事喊我,我去外面玩。”
病房的门开了又关,室内终于只剩下了马喻才一个人。
他侧躺着,蹭了蹭带着淡淡消毒水味的枕头,缓缓将左手从被窝里伸出来,凝视着指根处的戒指。
他转了转戒指——消瘦了不少后,戒指都能这么来回转了。
那天从地府回来后,知情的大家都默契地没有提起过那个名字。
仿佛他本就是不存在的人。
窗外的风刮动了枝叶,被紧闭的窗户挡在外面。
“……”
等待了片刻,身后忽然传来了细微的动。静。
“磕嚓。”
马喻才停下手中的动作,猛一起身往后看去——
护士在床头放下托盘,准备给他换药水,看了他的表情一眼,诧异道:“疼吗?”
马喻才又缓缓躺下了。
“……不疼。”
护士换好药水再度离去,室内再度回归寂静。
“……”
马喻才有些寂寞。
楼下传来琐碎的人声,呼喊、大笑、交谈,还有从远处传来的细微而持续的车流声。
隔着窗户,周围的一切恍若另一个世界,都渐渐离他远去。
他好似从一场旷日持久的梦里惊醒过来。
听着自己的呼吸和心跳,马喻才平躺在床上,感觉自己沉入了静谧的河底,任由水流冲刷自己的尸体。
不知是累了还是困了,他闭上了双眼。
一切尘埃落定。
只余下一声惊梦般的余韵,震荡心间。
【第九卷·惊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