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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相识,他知道梅玲月看似娇柔,实则性情刚硬。

甚至那份娇柔软弱也不过是她谋求自保的掩护色而已。

她既十分自卑于自己的出身,同时又有着比常人更高的自尊心。

他们几人幼时在英国公府的学堂开蒙时,她每日开开心心地跟着几个姐姐一同读书识字,可段少允曾不止一次看到过她不经意间露出的累累伤痕。

在外人面前,她是备受嫡母优待的庶女,人人都夸赞她嫡母仁厚。

可他心里清楚,她的实际处境,与她不得不伪装出来的幸福相比,简直大相径庭。

后来他的母妃曾受人陷害,失宠过一段时间,而他被强行带走,幽禁在宫外的一处荒废的宅院里,与英国公府一墙之隔,只有一个又聋又哑的老太监陪在他身边,勉强保证他基本的生活所需。

他非常恐惧,非常孤独,但回忆起母亲一直以来的教诲,又不得不故作坚强,装得一切如常。

那段时间,小他两岁的梅玲月每日趴在墙洞边,偷偷给他送糖块、送吃食,给他讲笑话,只为博他一笑。

她那时过得也很艰难。

她伸过来的小手上,都是被掐出来的、层层叠叠的瘀痕。

那时,她的小娘还没有死,但是因为她嫡母的阻拦,她同段少允一样,根本见不到自己娘亲的面。

有时她会跟段少允说,她快坚持不住了。

她怕有一天被嫡母和几个姐姐打死,然后被一抔黄土随意掩埋,从此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再没人知道她的下落。

段少允便安慰她,他可以在院子里听到她练琴的声响。

若她一切安好,便可以每日练琴给他听。

若是有哪天,她真的扛不下去了,他也会第一时间发现。

他会竭力对外求助,绝不会让她悄无声息地消失。

于是他们两人互相扶持,互相鼓舞,直至他的母妃洗清冤屈,重新获宠,而他也得以离开了那个阴森的幽闭之地。

他出去后,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要将梅玲月自地狱里解救出来。

可他那时还太小,可以调动的力量微不足道。

他去哀求母妃,母妃却忌惮于梅玲月嫡母家族的势力,不愿与他们多生龃龉,只许诺会让人暗中多照拂她,保她安然长大。

可后来段少允才从一位嬷嬷口中得知,母妃在梅玲月跟随长姐入宫时,曾召见过她一次。

不必想也知道,她那时该是多么忐忑,多么惊慌,同时又隐隐期待着能够得到他母妃的喜爱和庇护。

可太妃却为了让她别生出不该生的心思,硬着心肠敲打了她一番,让她尊严扫地,知难而退。

恰好也是那段时日,段少允听说梅玲月的生母突然暴毙,仅留下她孤身一人。

他焦灼万分,只为了想尽办法见她一面,确保她一切都好。

可她从那时起,便一直刻意回避他的接近。

他暗中发誓,要尽快成长,变得足够强大。但在此之前,他同样不得不和她保持着一定距离。

一是他不愿母妃或皇兄再次伤害她,二是他在足够强大前,无法开口许诺她想要的一切。

幸而,让段少允松了口气的是,自梅玲月的小娘去世后,她的嫡母和姐姐们倒是没有更加难为她,反而对她多了几分宽容。

她身上的伤少了许多,姐姐们无论出门做什么,也都乐意带上她,仿佛将她视作了一般无二的亲姐妹。

一次偶然的机会,段少允发现她常常会在流月居练琴,便时常找借口去那里小坐,只为了能见上她一面,确认她并没有遇到什么难处。

后来,梅玲月的琴艺在京城已小有名气,而段少允也养成了定期去听琴的习惯。

多年之间,两人都对彼此间的情愫缄口不言,只以琴声为媒介,一个只为他而奏,另一个也只为她而来。

可在客栈避雨的那日,在凤筠的恶意促使下,这朦胧的隔膜被骤然戳穿了。

他们其中一个,因妒意而仓皇逃离,另一个,则终于鼓起勇气,吐露出了压抑多年的爱慕。

他恳求她,玲月,你再等我两年。

她却说她等不了了,也不愿等。

所以那天他失魂落魄,喝了好多酒。

再后来,又跟凤筠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

自此,一切便偏离了他的掌控,变得愈发不可收拾……

而想到凤筠,他便不由得想到今日她难得主动跟他说了几句话,想到她蒙着面纱纵马奔驰,箭无发虚的剪影……

他更是回想起了皇兄看她的眼神。

他们两人贴得那么近,有说有笑的,是在聊些什么?

她不是一谈起入宫为妃,便总是一脸惶然不知所措吗?她不是巴不得摆脱皇兄送她的簪子,还说再也不敢戴了吗?

那今日她的举动又是什么意思?

她陪在皇兄身边一整日,皇兄的视线都没有从她身上移开过,气得那几位妃嫔都恨不得扒了她的皮。

她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蠢事?

想到这,段少允的心里就像扎了一团刺,不上不下的,十分恼人。

他摇摇头,强行将那张时而凌厉妖冶、时而又骄傲明媚的脸赶出自己的脑海。

见敦仪太妃依旧是一脸忧色地看着自己,他不得不耐着性子解释道:“孩儿承认,一直以来,玲月是我心里唯一的王妃人选。可……自她回绝我的那日起,我便已将一切都放下了,母妃也尽可以安心了。”

然而,他的话竟还是没能说服敦仪太妃。

她不解道:“那前段时间,你皇兄为你择了几位模样、家世都配得上的小姐,你为何连人家的画像都不肯看一眼?”说到这,她的语气已染上几分难掩的焦急,“你可知,你皇兄都有些生你的气了!”

皇兄……又是皇兄!

段少允心里清楚,在母妃眼里,再没有比顺应皇兄的心意更重要的事了。

可他或许是太累的缘故,无端地厌烦有关他皇兄的一切,更厌烦母亲三句两句都离不开的劝诫。

“我的亲事无需皇兄操心。他塞给我的人,我也一个都不会要。”说完这句话,马车已缓缓停在了宫门前。

他适时起身,向母亲行礼告辞。

“你,你这孩子……”

太妃后面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完,他早已掀开车帘,起身离去。

望着他在夜色中渐行渐远的背影,太妃面上是难掩的愁容。

她喃喃自语:“少允,母妃所说所做,都是为了保护你……你不要怪母妃,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