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李怀肃难以置信。
他是一国储君,自幼养成的端方气度。
可这一刻,却也再也忍不住。
他在白山崖底,俘获的印国俘虏有百人之多。他没杀他们,为的就是查明此事真相。再加上贾汉吉尔已经一命呜呼,若是再把那些印人全杀了,若是将来再和印国有甚纷争,怕是愈发地说不清楚了。
离开白山行宫前,李怀肃再三叮嘱玄甲军将领,务必保住那些人的性命。
如何就都杀了?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李怀肃转眸向木子恩,“是你。”
事到如今,他已经有十分肯定。
这一切背后的始作俑者,就是眼前这个木子恩。
他竟敢勾通外国,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李怀肃:“木子恩,你该死!”
“依朕看,该死的是你!”
德昭帝冷冷看向李怀肃,“你这个逆子,竟为了陷害你的五弟,不惜引发南疆征战。你、你……朕真是教得你好啊!”
德昭帝一句句话,刀子一般扎入李怀肃胸臆,又一刀刀旋下去。
剔骨剜肉一般剧痛。
知道兹事体大,李怀肃张口想要再辩。
德昭帝:“李怀肃,你还有什么人证比躺在这里的两人分量更重,你说吧!”
还有……
云媞。
和她带领着的那些贵女。
还有丘山圣人的那些弟子。
可……
出口前一瞬,李怀肃犹豫了。
那些贵女都是闺阁女儿,此事……不光彩。且她们一旦回归家中,怕马上就要被父母爹娘严加管束,再没了出来的机会。
她们……根本不会冒险替他作证。
如果他拿出太子的身份威逼,相当于是把那些贵女的父兄都推到自己的对立面。
以当下的形势……此为不智。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至于丘山圣人的那些弟子……
李怀肃一口灼热的气息吸在胸口,又被缓缓吐出。
他们怕是也不成……
丘山圣人不依附于任何人。虽是名满天下的大儒,却一直保持中立。也就是说他……
没有势力。
他的弟子,自然也是些白身少年。其中甚至不乏不能入仕的商贾之子。
若是叫他们出来作证……
他们算计得过木子恩吗?他们扛得住德昭帝威压吗?
若是扛不住呢?
皇帝还会留那些年轻学子的性命吗?
还是……会借机把丘山圣人这一门,彻底拔除?
李怀肃突然觉得,对父皇寒了心之后。
他反倒能把皇帝眼中的算计,看得更加清楚。
德昭帝这个人,外表看上去温润如玉,一贯以儒雅着称——据说当年,皇爷爷也正是看中了他这份沉稳自持,方才在一众皇子中,选择了原本是冷门的他。当然,其中也少不了萧家的助力。
德昭帝登基后,也确实给了青梅竹马无上的荣耀——大盛的皇后。
萧家更是成为大盛第一大族。
可后来……
先皇后崩逝,继后虽然也姓萧……
可心性和手腕,照胞姐实在差出太多——萧家素来最疼幺女,不免溺爱了些。
继后封后,又生下五皇子李怀璋后,就在德昭帝有意无意的明示暗示下,开始对李怀肃投毒。同时,已经成长起来的李怀肃,在朝堂之上,对萧家一视同仁,丝毫不因为那是生母的母家而留什么情面。更是因为查淮南道上的贪腐案,斩杀了萧家整整一支旁支。
萧皇后怨怼,萧家不满。
与李怀肃这个太子愈发不睦。
德昭帝……从未管过。
甚至细细想来,皇帝对此,竟多有纵容——他在挑唆萧叫内斗。
李怀肃头脑清明,再看自己的父皇,已能把他的所思所想,看得清清楚楚。
不外乎就是,他最出色的儿子,都是出自萧家女。
皇帝忌惮外戚专权。
德昭帝对发妻的母家,都能下得去手,小火慢炖,慢慢拔除羽翼。
对丘山圣人那些毫无根基的年轻弟子,更是下得了狠手。
皇帝不喜欢丘山圣人这样不在自己掌控中的文人领袖。
从前是忌惮天下人幽幽之口。
若是现在给了德昭帝机会,皇帝一定不会错过。
不能让那些无权无势的学子们卷进来,他们是无辜的。
不能牺牲丘山圣人。
再说,是德昭帝不愿相信李怀肃这个太子,李怀肃就是拿出了铁打的证据,也没有用。
李怀肃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一言不发。
德昭帝以为李怀肃真的亏心,冷哼一声:“李怀肃,你实在是太让为父失望了。”
“不是儿臣做的,儿臣不会认。”
“不认罪,又拿不出证据。李怀肃,你当朕真的处置不了你吗?”
李怀肃抬头。
苍白的脸上,因愤怒而浮起一片红晕。他胸口剧烈起伏:“父皇,这么多年,你可有相信过儿臣,哪怕一次?”
李怀肃记忆中,自从兄长和母后去了。
德昭帝不知为何就默认了是自己害死大哥和亲娘,再也不曾相信过他一次。
可事实真相究竟如何……
他那时还是个三四岁的孩子,根本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德昭帝查都不查,就把这个天大的罪名,默认到了李怀肃身上。宫内不许公开谈及此事,可当年萧皇后身边伺候的老人,哪个不知道?
都私下里说,太子李怀肃是个害死大哥,克死亲娘的……孽胎。
德昭帝看李怀肃的眼神也变了,再也不复父亲的慈爱。
从那以后,再也没有相信过他一次。
李怀肃一开始委屈,震惊。可他太小了,既无法清晰有力地表达自己感受,也没办法洞察其中的真相。
他一直以为……
是父皇误会了自己。自己怎么会害死大哥和母后呢?
再后来,小小的李怀肃便在众人暗示之下,竟也认了……
是自己害死了至亲之人。
这么多年,他拼了命地努力。
只希望能够弥补一二。
也奢望能挽回德昭帝的心。
可现在……
一切都过去了,唯余李怀肃悲凉的一笑。
太子问完那句话,也并不期待着德昭帝回答。他低笑一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既然父皇一心认定了是肃的罪过,肃愿意……领罚。只是,南疆印国之事,不可不慎……”
“够了!别再自导自演!”
德昭帝愤懑地一挥手。
他居高临下,冷冷地看向李怀肃,他的儿子:“你最好祈祷你五弟无事。不然……”
皇帝没有说出“不然”怎样,可他那漫长的沉默,格外引人遐思。
左右两列重臣,不动声色地交换着眼神。静水之下的暗流,在这大政殿中,不断涌动。
今日,能位列于此的,都是天子近臣。
如今,他们已经最先知道这大盛朝堂之上,怕是要……
变天了。
“李怀肃,你如今犯下此等大逆不道的罪过,朕不能再姑息。”
李怀肃冷冷听着父皇的话,一动不动,宛如木雕泥塑一般。
德昭帝最后看了他一眼,一挥衣袖:“来人!把这个不忠不孝的东西拿下!”
“关进宗人府!”
“不许人去看他,不许他往外传信!无召,永不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