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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致以百年孤独的你(6)

“如果我们选择了最能为人类而工作的职业,那么,重担就不能把我们压倒,因为这是为大家作出的牺牲。”

“那时我们所享受的就不是可怜的、有限的、自私的乐趣,因为我们的幸福将属于千百万人,我们的事业将悄然无声地存在下去,那些在和平年代沉睡的龙与虎,一定在我们的牺牲所带来的惊蛰里苏醒。”

“就算肉体死亡,精神却不灭,它会永远存在,在看不见的地方发挥作用,而面对我们的骨灰,高尚的人们将洒下热泪。”

“但是我所祈求的并不是热泪,而是我的骨灰能够替代这世界上所有人的死亡。”楚斩雨对着相框里的人说:“我不想再像从前那样,再失去和你们一样的人了。”

如果海水注定要上升,就让黑暗在雷鸣中裂开,让人类重新选择生存的峰顶,我宁愿这世界上所有的苦水都流入我的心里。

楚斩雨拿着相框,在这个实验室里慢慢地走动,这里的每一处痕迹和他百年前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他能准确无误地摸到每一个摆件:他最后一次在这里喝茶的杯子居然也摆在原处。

当时是什么光景呢?当时坐在我旁边的,和我一起聊天的长辈,插科打诨的朋友,有点唠叨的父母。

如何不是这张照片召唤回了久远的回忆,他甚至回忆不起每个人具体的样子。

他的思绪回到了很多年前。

曾经坐在实验台上,看母亲养的仓鼠夫妇抱在一起睡觉。

看温其玉叔叔和达里奥叔叔拌嘴吵架时,一个人面红耳赤,一个人边咳嗽边嘲讽。

看安娜姐姐吹肥皂水泡泡,看试管爆炸后她浑身漆黑地跑出来,一头红发被烫成朝天椒,嘴中吞云吐雾,和她最好的索菲亚都收拾东西退避三尺。

年龄最小的阿舍尔“一脸自愿”地给所有人买东西带饭。

亚历山大在墙上偷偷挖了地道,在圣诞节那天扮成圣诞老人吓唬楚斩雨,楚斩雨见惯了,波澜不惊,倒是把安娜吓得把手里的试管砸到亚历山大头上,于是两个黑色朝天椒你看我我看你,盛状空前。

芝·柏德不苟言笑,坐在那里独自沉思的时候,也会被后辈们的打闹嬉笑逗得微微扬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我看到了!笑了笑了!”

“柏德博士笑了!”

“我眼疾手快!已经拍下来了,以后教科书上用的就是我这张了!”

回到当下,楚斩雨在实验室里,蹲下身了来看堆在墙角陈旧的玩偶,很多布料纤维化的很严重,他拈着手指小心翼翼地把它们从地上提起来,翻过看它们的背后。

果然有他孩童时的字迹。

楚斩雨以为这间实验室早就被军委查封了,因为里面没有什么泄露机密的东西,他也让自己不太在意,没想到当时负责的杨树沛竟然完整地把实验室整个保留了下来。

“应该还有别的东西。”

这么一想,楚斩雨在实验室里转了几圈,果然在桌子上发现了一沓复印件的文件,黄色的文件袋上刻着军事政府临时委员会的三头鹰标志。

现在电子讯息发达,也很少有人用纸质资料了,除非是出于机密需要用纸质文件备份,他心觉这些不简单,手动拆开了它们。

“这……这些是?”

楚斩雨在看清楚上面的白纸黑字时,伤感的眼神瞬间转为愕然,进而不可思议地翻动起来:

“在此之前,我已得知他的情况。”

“已批准。”

“报告有误,楚上校身体与其他干员无较大差异,愿以我的名义担保。”

白纸黑字,眼熟的字迹。

从军这些年,楚斩雨代为处决实验体不算什么,因为实验体失控很正常,而失控的实验体发起狂来和异体也没什么区别,杀了他们那是为了保护科研人员和普通人的安全,所以顶多从道德上说他两句残忍。

真正严重的是他鬼迷心窍地背着军委找人制造自己的克隆体,他对一些非研究性质的人体实验的支持,其中有不乏非常恶劣的心理实验,尽管楚斩雨自己是被实验的对象,可是要是军委想和他扯起皮来,从立场问题上就能把他拉下神坛。

最后,是一些关于对楚斩雨暗下调查的报告。里面着重描述了他的愈合再生能力,不吃不睡也能精神五个月之久,各项完全超出正常人类的身体数据。

上次在宇宙观测中心莎朵就是在监视他,她写的观察报告也位列其中。

每一份文件上,都补上杨树沛的批示和签字,他这么做,等同于把楚斩雨的事情都扛到自己肩上,如果有一天有人要拿这些来说事,这些文件也完全可以让他们以为楚斩雨是奉令行事,或者杨树沛发令失误。

楚斩雨也奇怪过,他早年的犯下的错误和工作上的纰漏,这么久没有被翻出来……亏他还以为是自己运气比较好,原来是有人愿意冒着死节不保的风险,为他撑起一扇阻挡风雨的帐篷。

楚斩雨合上文件。

“要烟吗?”维萨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进来,递给他一支烟。

“你怎么进来了?”楚斩雨接过来。

“这里又不是你家,我为什么不能进来。”维萨嘴里含着烟,“你说的‘待一会’,你的‘一会’原来指的是二十五分钟。”

楚斩雨心想:以前这里还真是我家。

但他还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在附近找了找,摸出一个造型古早的打火机:“不知道还能不能用。”

维萨摁了一下,前辈的老东西竟然噌地冒出了火,实验室里空气潮湿,楚斩雨怕这火熄了,用手帮他捂着火。

“小心点,这东西可是能在和平年代放进博物馆的东西。”楚斩雨笑道:“你要是磕着碰着它,那都是后世的损失。”

“心情变好了?”维萨看他一眼。

“是啊。”楚斩雨举着烟,在烟雾里他的身形的剪影显得格外朦胧,“我忽然想起,我和杨中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也是像现在这样给了我一支烟。”

“哦。”

“你和杨中将是怎么认识的?维萨·杨……应该是他给你起的名字。”

“拜你所赐,自从我挖了地道后,忽然就很被那些人看重,在你撤走三个月以后,杨中将又来了石塔,我抱着他的腿不松手,死缠烂打,他就把我带走了。”

“原来是这样,那么医院的安东尼也是你假扮的了?”

“没错,你脑袋反应还挺快;他当时还让我给他来了一针催化剂。”

“那是当然,如果测试我的智商,保守估计也能到400吧。”楚斩雨看起来愉悦了不少,内心暗自思忖着。

催化剂会加重未完全变异体的衰变进程,而杨树沛这一招明显是自杀,估计安东尼也想不到,杨树沛会以死试计。

楚斩雨能感觉到杨树沛的用意,他应该是察觉到了军委内部的变化,但是他应该也不确定究竟是谁,只好通过找人假扮这件事,想让安东尼这个形象出现在大众眼前。

虽然这一招并非天衣无缝,可是只要让“安东尼袭击了他的病房”成为他死前发生的最后一件事,目的便已达到:一个中将的忽然受袭后的情况恶化,足以引发社会的警惕,军委一定会进行调查。

他前脚刚离开杨树沛的遗体,后脚到统战部,助理就已经别上白花,可见杨树沛应该让维萨和信任的媒体人在网络上散布了“安东尼·布兰度复活”这个消息。

那个男人看到消息,也无法做什么,因为他必须躲在暗处,无法自证,只能接受所谓身份暴露这个事实,能认出监控里安东尼是假的人,也只有楚斩雨,其他人根据外形和杨中将的死,一定会以为那就是真的。

更何况安东尼布局显然是想达成什么紧急的事,而在这铺天盖地的疑惑和警觉里,再精明的人都会露出马脚。

想到这里,楚斩雨吐出一口烟,不得不感叹杨树沛不愧是人中龙凤,心思缜密。

他曾经厌恶烟呛人的气味,长大之后却沉迷于烟草的气息。

吸入,鼻腔出淡淡的烟,像喝了二两清酒,那粮食和水果的味道绵柔醇香,干叶的清新好闻,冰凉清爽地渗透肺腑。

生命疲倦了以后,在一次又一次的吞云吐雾里燃烧,童年的纯真和善良,像烟尾亮着的点点火星消散。

痛苦的回忆炙烤身体,好像要把过去的生命燃烧殆尽,新的生命才能从余烬里抽根发芽,楚斩雨感觉自己的灵魂在飞快地从身体里抽离,向着远方消逝。

“你对安东尼·布兰度了解多少。”

维萨摇了摇头:“我只是看了很多关于他的影像,在这家店里一遍又一遍地学习研究他走路的姿势和表情。”

楚斩雨很认真地看着他:“你一定费了很多精力才能模仿到这种境界。”

“你这不废话吗?”维萨冷笑。

“哈哈。”楚斩雨脸色慢慢严肃下来,“我想你们应该很多人不知道吧,在如今众所周知的觉者塔克斯,序神路西斐尔和蝴蝶薇儿丹蒂之间,其实还有一个被隐瞒很久的第四支配者。”

楚斩雨手肘撑在后台上,这里没有外人,他可以无拘无束地说出这句话:“我叫它:人之巅。”

“什么?第四支配者?为什么要向群众和大多数军人都隐瞒这种事。”

“因为怕引起恐慌,我可以说,第四支配者‘人之巅’就是从人类对序神的恐惧里诞生的;人体实验兴起,不止是为了培养抗击异潮的人形武器,不可告人的因素就是:因为敬畏,渴望序神的伟力。”

楚斩雨继续说道:“身体状态不稳定的实验体,他们拥有清醒意识的同时,身体内部构造很危险,和异体无限接近;但是人类的基因却无比顽强,即便异变细胞再多,实验体的人类基因都会永远存在。”

“所以所有实验体,包括成功了的,几乎每天都要忍受基因对抗的剧痛,在这种剧痛里,有不少人会对正常人产生仇恨。”

“也有一些人,会对正常人有着高高在上的心理;因为实验体的身体素质和头脑发育水平都远高于人类,他们会认为自己比普通人更适合做人。”

“而几乎所有实验体,都具备的另一种情感,就是害怕,对序神的害怕和恐惧;因为序神是所有异变细胞的造物者,未走入人类社会的他们,一定会像圣女崇拜耶稣一样,迫不及待地要跪在它的脚下。”

楚斩雨面色是从未有过的严峻:“实验体之间的身体构造基本一致,理论上可以进行融合,融合之后的结果……”

“就是随着个体基数变大,排异反应大大缩小,变异特征更加明显,形成一个仇恨,蔑视着人类,崇拜序神力量,且各方面都非常庞大的一个集群意识支配者,我猜它还可以继续并入人类……而这就是安东尼所热衷的实验,他是全人类的敌人。”

“你的意思是,只要条件稍微符合,任何人都有可能成为‘人之巅’的一部分?”

“没错,只需要满足两个条件即可:其一:身体出现变异症状或者持有异变细胞,就算注射过抗体,异变细胞也会在人体内存活一段时间,其二:对序神怀着恐惧崇拜,而这一点,全人类都具备这个特质。”

说着说着,楚斩雨叹了一口气:“我想,之所以对外几乎保密,应该是怕加剧这种恐惧,搅动不必要的慌乱,我更怕,这个第四支配者,会给培育中心那些人一些不妙的启示,这不是军委想看到的。”

“那第四支配者去了哪里?”

“我不知道。”楚斩雨说:“我当时折磨了他近三个月时间,用尽了我能想到的所有酷刑,但是直到他身上都没几块好肉了,他也没有和我说出任何消息,嘴巴还真严。”

维萨忽然古怪地笑了笑:“要是有人受不了战争的日子,自愿成为支配者的一部分,你该怎么办?要知道,我们社会里很有些乞求群体感的人在。”

“人有权利作出选择,同样也有义务承担选择带来的后果。”楚斩雨不置可否地一笑,把抽尽的烟攥在手里,欣赏银粉般布满掌心的烟灰,“我不同情那些自甘堕落的人,在加入的那一刻,我就要他们死。”

“你一点都不担心?那个家伙,根据你们的描述,应该是个极其会煽动情绪的野心家吧,到时候你也许会成为众矢之的,站在其他人的对立面,也说不定哦?”

“安东尼不过一个极端罢了,充其量只是个恐怖分子,离野心家还差得远,世界需要鼓动情绪的人,但是道德和理念,应该通过耳濡目染,言传身教地传达给后人。”

楚斩雨轻蔑地笑了笑:“煽动情绪只需要一张嘴,就能够迷惑大多数只想过好日子的人,非常简单,而简单的道路往往都是错误的,所以我才说他不过如此。”

“人性是自私的,但人是社会的动物,是社会要求人们为他人着想,所以我们也会憎恨自己的自私,但是自私永远存在;社会的弊病和所有人都挂钩,但出于自私,所有人都觉得是外界和他人造成的,所以会厌弃人生,厌恶一切,变得非常消极。”

“在这种自我精神嘲弄,自我贬低盛行的时候,一定会有人想要利用这种情绪为自己谋利,安东尼就是这样的人,他非常擅长引导人思考自己的丑恶,甚至突破人该有的情感下限,我也是被他蛊惑的人之一。”

“我本人一直认为“自私和善良不冲突”,这个世界需要自私,需要自我反思,但这并不意味着倡导丑恶,就是所谓的清醒成熟了,自暴自弃是人格上的自杀;他太擅长这种事,所以我绝对不能放过他。”

“无论在何时,想要一意孤行地重新重塑全世界的观念和形态的人,最终都会自取灭亡,二战时期的德三就是很好的例子。”

”那个时候,全世界都互相攻伐,民不聊生,但是即便那样,世界也没有沦陷,更何况,安东尼·布兰度绝对比不上当时的战犯,所以维萨你说的情况一定不会发生。”

维萨忍不住鼓了鼓掌:“真是好口才啊楚少将,你这是要在和平年代,我直接举荐你为美国总统。”

“那还是算了,我没有美国国籍。”无形之间,楚斩雨说话的幽默感也提升了。

“说实话,我真没想到,你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我差点就对你改观了。”

“那你也没真改观,说明我这口才也一般嘛,当什么美国总统啊。”

两人对视一眼,忽然都偏过头去笑起来,维萨不想在楚斩雨面前展示好意,而楚斩雨则是想看向空荡荡的地方,让自己从愤怒和冷漠里安静下来。

那张相框映入他的眼帘。

安东尼能趾高气昂地以为所有自私的人都是卑劣的,那是因为他站在山巅上,作为上位者,他需要人的自私,怯弱和从众,所以才会不断地强调这一点,想把所有人都拉入他的三观里。

而楚斩雨就在战场上,周边的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散,俯仰呼吸之间,流淌的皆是最真实的喜怒哀乐,眼泪,笑容,算计,时时刻刻都在身边。

人固然自私,可是最耀眼的天狼星上尚有暗淡的光斑,而有些人却牢牢盯着这几块黯淡的地方,却对夜空中的光视而不见。

“你以为是我杀了你父亲吗?不不不,审判在场的每一个人,现在活着的每一个人类,都是害死你们全家,和塔克斯小组全员的罪魁祸首!”

“末世的人们巴不得多看看别人的苦难,把一个高高在上的少将拉下神坛,你都不知道他们有多享受这种上下颠倒的快感;就算除开享乐的,也有看热闹的,也有装聋作哑的……你为什么不找他们报仇?”

这是当时安东尼讽刺他的话。

如今却难以触碰到他内心深处。

好比关于麻井直树恩将仇报这件事,楚斩雨不知道其他人或对此作何感想。

反正自己在得知这个消息的第一刻,他没想到自己完全不意外。

人是生物,生物的人性是流动的,善也好,恶也罢,都要为了符合自身利益而转动,在合适的时候调整成适于自己的形态,麻井直树会这么做的原因,大概也是出自于某些自身的需要。

当然,还是找时间问问他吧,主要还是看他是否承认和对此事的态度。

楚斩雨可以接受一个和自己有私人恩怨的人并肩作战,但是他绝对不想和毫无悔改之心的卑劣小人说一句话。

一边想着,楚斩雨一边看向身边那源自百年前的合照,上面穿越时空的微笑,向忍受着百年孤独的他投来可亲的注视:他被人爱过,从今往后,也可以放手去爱别人。

他自嘲地摇了摇头,把相框翻过来,在相片底册看到了艾伦·布什内尔抄写的一首小诗,作者是博尔赫斯。

早在梦魇,恐怖编出

神话或者宇宙起源学之前

早在时间铸成日子之前

海洋,终古常新的海洋,早已存在

海洋是谁,那狂暴古老的家伙是谁?

它侵蚀着陆地的支柱

是许多海洋中的一个

是深渊、光辉、偶然、和风

瞅着它的人将首次看见它

永远如此,基本的东西除了

留下惊奇之外,还有

美丽的傍晚、月亮、火焰和篝火。

楚斩雨看着,轻轻念出了声:

“海洋是谁,我又是谁?”

“我终将在末日后的那天得到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