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国者依然没有给出答案,他仍然在思考当中。在德雷克颇带暴论的推心置腹之后,这位老人散发出的威压固然让人有些难以承受,但爱国者的意志也非常人可以比拟。德雷克所给予他的压力,还不足以让他放下心中的计较,彻底投降。
“你当下的姿态,颇有些执迷不悟,博卓卡斯替。”
“作为乌萨斯先皇那一辈的奉献者,你的心中,对于家国之概念,必然有着深刻的认知。”
“昔日的你为乌萨斯的未来而战,今日的你为感染者的未来而战。而加入我们的事业,于公,感染者也好,乌萨斯整个社会或是国家也罢,都可以从我们的变革中获利颇多。当下的绝望谷虽然已经有了自给自足的底蕴,但若想真正走向繁荣,仍然需要依靠外界的助力。因为绝望谷自身的生产体系并不完善,根本不具备‘独立成邦’的能力。”
“而于私,服从我的管制,停止对乌萨斯各种产业的破坏,得到我的庇护。你的家庭,以及你麾下追随者们的生命也可以得到保障。至少你的女儿,还有你队里的那些老兵,不用再因高强度的作战,而过度透支自己的生命。”
“不论是从家庭,还是从群体,甚至是从国的角度来看,服从我的管制对你都是有益无害之事,我想不到你拒绝的理由,博卓卡斯替。”
“告诉我,博卓卡斯替,难道说,你是一位单纯服从自己内心执念的无国无家之辈吗?”
听闻此言,爱国者身躯微微一震,原本紧握着的双拳猛地松开。他忙站起身,对着德雷克行了一礼,答道:“愿为将军,为弗拉基米尔先生心中的未来,尽我的一份力量。”
弗拉基米尔先生是德雷克背后的友人——保罗侯爵的父亲。过去在乌萨斯的政治立场就是偏向温和,建议对感染者施行仁政的,和爱国者也算熟悉。可惜当年因为一些难以言说的原因,弗拉基米尔被削爵降等,最终因此郁郁而终。而德雷克既然和对方的儿子保罗互为挚友,政见肯定也有些相和之处。
听闻此言,德雷克缓缓地点了点头,悠悠说道:“嗯,很好。不管你心中在做什么计较,我们之间,总算是开了个好头。未来的共事,也有了一个不错的基础。”
“我之所以这么着急地想要将你拉拢进我们的团队中,并非只是单纯地为了艾丽丝。那个女人虽然很难掌控,但想和她做交易,从她身上换取利益,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
“招揽你们,是因为对你们另有安排。”
“你先去休息吧,再多停留一天。基地之内的地方,除了中央研究院,都随你去。明天会有一场作战会议,需要你来参加。届时,我会给你和你手下的部队布置任务,同时也会与你定下游击队的后勤补给配额。在此之前,我的女儿夏娜,会负责招待你和塔露拉,老夫事务繁忙,恕不奉陪了。”
爱国者微微颔首,向德雷克拱手后退出德雷克的会客厅。伴随着会客厅大门的关闭,爱国者的心中的巨石也终于落地,浑身上下充满了如释重负的快感。
诚然,德雷克的一番推心置腹,让爱国者在一定程度上,窥视到了德雷克的内心世界。但相应的,强行要求他人坦白,窥视他人内心,也需要付出对应的代价。
德雷克与爱国者坦白了许多事情,那么相对地做出交换,他也需要爱国者正式为他的事业效力——且不会再给爱国者推诿或是逃避的机会与余地了。
不过,面对德雷克带有胁迫性质的招揽,爱国者也不是个轻易屈服的人。德雷克的话固然让他有所动摇,但他依然想为游击队,为绝望谷感染者的未来争取更多的主动权和利益。
是的,其实早在昨天参观完罗曼诺夫生产基地后,爱国者就已经有了与德雷克共事的想法。他今天的种种行为,只是待价而沽,尽可能地从德雷克这里获取利益罢了。
他知道自己的行为有些过界,但说到底,他是有恃无恐的——游击队的手中掌握着艾丽丝这个筹码。所以他也有那个资本去窥探德雷克的内心,试探这位‘帝国统帅’的‘底线’。即便心知自己有所僭越,但爱国者本就有共事之意,只要在最后关头松口,这位将军必不会在意自己的僭越之举。这样可以最大程度上的,试探德雷克的内心。
然而刚才的交谈中,他松口松的那么快,并不只是因为德雷克所给予他的威压。更重要的,是德雷克最后的那个问题当中包含着无尽的杀意。
‘“博卓卡斯替啊,回答我,你是一个无国无家之人吗?”’
那个时候,爱国者意识到德雷克是真的想杀自己了。
对于领袖而言,若想掌控自己手下的追随者。那么这些追随者们,一定是要对领袖‘有所求’的。
这倒不是说爱国者非要去求什么财货,勒迪尼斯帝国当年不管再怎么腐朽,也是知识教育都广泛普及开的现代社会。生活在这种时代的人是不可能像古代帝皇一样,非要要求下属以各类欲求‘自污’才能放心用人的。
德雷克只是不希望爱国者成为一个行事逻辑完全与现实脱轨的人——因为这种人可能哪天一个脑子转不过弯来,进了偏狭的死胡同,便什么事也不管不顾,立刻就会做出一些可怕的事情来。
爱国者必须‘有所求’,且这份追求必须立足于‘物质’。比如当下,爱国者追求感染者的解放,这虽然算是个‘精神追求’,可同样也要立足于生产力等物质基础。但如果爱国者的追求只是‘为他的孩子和族人报仇’,那这份追求就不再是立足于物质的追求了,也让爱国者,变成了一个所谓‘无国无家,只服从内心执念’的存在。
就和当年在勒迪尼斯的艾丽丝一样。
而一个无国无家的,纯粹的‘自私之徒’,是无法被彻底掌控的。且因为没有家国的利益牵扯其中,这类人,也随时都有背叛的可能。
更别说,通过之前的多次交流,以及方才的推心置腹。爱国者也逐渐明白,德雷克此人,其心中最深的执念,应该就与所谓‘家国概念’有着极为深刻的联系。且德雷克之前所展现出的少见的愤怒,也基本都是针对那些自私且愚昧的‘无国无家之徒’。
爱国者心知,如果自己在德雷克心中的形象,真的成为了单纯凭着执念而行动,心中无国无家的麻木之人,那么自己一定会被德雷克列入必杀名单。自己手中掌握的游击队、以及艾丽丝的协助,不但不能让德雷克投鼠忌器,从而保障自己的生命安全。反而会招致德雷克更多的忌惮,从而引发其更大的杀心。
毕竟,一个无权无势的‘无国无家之徒’本身并不让人害怕,真正令人所畏惧的,乃是目标手中执掌的军力。
他并非怕死之人,但没人想死的窝囊,死得毫无价值。且他也担心自己招致德雷克的敌视,最终演化成破灭整个雪原游击队的导火索。
现在,他倒是有些懊悔之前待价而沽的行为了。自己与德雷克才刚刚开始共事,因为自己的僭越,引发了一次‘误解’,从而造就了双方之间的间隙。这间隙虽不至于让德雷克将他们视为敌人,但德雷克也不可能再像过去那般‘慷慨’地给予感染者村落物资了。
自己不但没有争取到更多利益,反而失去了一些利益。实在是···弄巧成拙之举···
心中思量之间,爱国者已经走到了德雷克的住宅之外。在住宅的大门处,夏娜与塔露拉正在这里等待,一同陪伴的,还有德雷克的亲卫之一,克罗。
“父亲事务繁忙,所以派我和克罗叔叔来接待二位。”夏娜对爱国者颔首行礼,声音柔和地说道。
“叨扰您了,夏娜小姐。”爱国者也点了点头,向夏娜还礼。虽然眼前这个小姑娘看起来才刚刚成年不久。但爱国者却不敢对其有任何的轻视之心——能被德雷克夸做‘天资卓越’的孩子,肯定有其过人之处。
“塔露拉小姐说是想回到藏书室当中,借阅几本书籍,请问先生又有什么打算呢?这座住宅当中,除了纪念堂和父亲的书房,对于两位来说是禁地之外,剩下的地方,我都可以带您们前去。”夏娜微笑着说道。
爱国者看向塔露拉,塔露拉笑着对他点了点头。
看来,早在自己来之前,塔露拉应该就与眼前的这位乌萨斯少女有过交谈了。而且看起来,两人的对话还挺愉快的。所以塔露拉才会示意爱国者不必过于谨慎。
“我现在无事可做,身为外来客,也不好四处走动。既然如此,便随你们一同前往藏书室吧。读书之事,亦可让人安神,抚平人心中之纷乱。”
绕了一圈,还是回到了这间巨大的藏书室。不过与上一次不同,上一次爱国者对这里只是匆匆一瞥,没给他留下多么深刻的印象。现在的他才有机会,好好地观察一下,德雷克的这间藏书室。
书籍整齐的摆放和分类都不稀奇了,任何一个贵族府邸或是城市图书馆内,书籍的摆放和陈列都是整齐且有规律的。不过让爱国者真正在意的,是他拿起的几乎每一本书籍上,多多少少,都有着一些详细的注解。似乎,这里的每一本书籍,德雷克都亲自阅读过,且做了标记。
‘这实在是···令人印象深刻。’
爱国者心中对于德雷克的叹服,又多了几分。
这间藏书室内的书籍,少说也有几千本了。而这每一本书籍,居然都被德雷克阅读过,并做了详细的注解。实在让人难以想象,这位老将军的学识到底有多么丰富,而他为了自己心中的理想社会,又做了多少学习。
“我想,先生现在所表现出的惊讶,是以为这藏书室中,每一本书,都被父亲所阅读过,且做过注解了吗?”
此时,爱国者身后传来柔和的女声,他回过身,向声音的主人微微点头,说道:“将军之博学与投入,令在下十分叹服。”
“呵呵···先生不必如此拘谨,而且,先生也将家父,想得太过厉害了些。”
“这间藏书室内,共保存有书籍两千三百一十七本。不管家父是怎样的天纵奇才,家父来到乌萨斯也不过六七年时间,怎么可能有那个时间与精力,将这其中的每一本书都阅读完全呢?”
“先生没注意到,其实很多书籍上的注解,笔迹和书写风格,都有很大的不同吗?”
听闻此言,爱国者有些尴尬,他也不过草草扫了几眼而已,没有仔细观察那些注解。自然没有发现夏娜所说的细节。
“实际上,家父所研读的书籍,主要都是关于各国社会文化、历史以及经济等政治要素的。满打满算,也只是刚过百本之数罢了。藏书室中,更多的书籍,尤其是那些,关于源石科技,或是医学和生物学的书籍,基本都是与父亲共事的那些学者们留存于此的。书上的注释,也都是他们所做。”夏娜柔声说道。
听到这里,爱国者点了点头,随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看来,我还没能从刚才对话后的混乱状态中摆脱出来,居然真的天真地以为,将军有那个余力,将这里的每一本书都研读一遍···’
将手中的书籍放回书架当中,爱国者看向夏娜,询问道:“夏娜小姐,似乎并非感染者?”
“哈,先生比我大不止一个辈分,身上的功绩和声望,更是令夏娜仰慕。称呼我为小姐,实在是折煞了在下。先生可以直呼我名,不必如此生分。”
“至于感染者之事,夏娜的确不是感染者。”
“嗯···将军与在下谈话之时,曾有过提及,说到夏娜小姐,也是乌萨斯感染者政策的受害者。但是,既然夏娜小姐并非感染者,又是因何缘由,而受其影响的呢?”
说到这里的时候,爱国者有看到,塔露拉在对着自己摇头。
‘奇怪···我怎么突然变得斤斤计较,事事都要刨根问底起来了?’
爱国者摇了摇自己昏沉的头,心中略有恼怒之意——自己这是连最基本的清醒和理智都无法维持了吗?说了太多不该说的话,问了太多不该问的问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影响心智的源石技艺吗?但是自己并没有感觉到任何的违和或是异样感,身上的萨卡兹巫术更是没有任何反应。不可能有人对自己施加术法才是···
难道说···因为刚才的交谈震慑了自己的心神。导致自己现在,已经失去了做人的分寸和理智了吗?
不过,不管爱国者心中在思考些什么。夏娜却是微微颔首,并不计较爱国者问出的敏感问题。答道:“此事说来复杂。不过,两位都是父亲的朋友,也是被父亲视为伙伴的人物。所以这件事情,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在下出生于一个学者家庭,小时候的生活环境也很优渥。不过,在我十五岁那年,家中发生了一些意外。在一次医院体检当中,我被检测到患有矿石病。当时负责检测的医生与我的父母相识,所以他就没将这件事情声张出去。这个问题,就在我的家庭内部处理了。”
“当年乌萨斯的大清洗事件,让我的父母还有兄长,感到了深深的恐惧和忌惮,所以他们给予了我一些财物后,便将我逐出了家门。我也就因此经历了约半年的流浪生活。”
“不过,虽然被确诊为矿石病患者,但我当时总有种奇怪的感觉——我不相信自己真的得了矿石病。所以即便是作为流浪者生活,我也在有意识地避免与那些危险的感染源接触。直到我与父亲结识,被他收养以后,我才有了机会,再去查证自己的病症。这个时候我才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什么矿石病。”
“当年的误诊,到底是有人陷害,还是一场纯粹的意外,我不甚了解,也没有了解的心思了。我理解我的亲人,毕竟乌萨斯的高压政策,还有当年的大清洗,让他们感到恐惧也很正常。但我心中自然也有怨愤之意,所以我放弃了我原本的姓氏,也不打算再与他们,有任何往来了。”
听闻此言,爱国者和塔露拉都是轻叹了一口气,没有再多说些什么。
“哎呀,两位不必如此。说到底,我不仅没有像其他流浪者或是感染者一样惨死街头,甚至在半年的流浪生涯中都没有感染上矿石病,最终还被父亲所收养。比起绝大部多数的乌萨斯感染者,我不知道有多么幸运了呢。”夏娜掩着嘴,轻笑着说道。
‘半年的流浪生涯,没有感染矿石病,甚至没有丝毫影响她心智的样子。这位夏娜小姐,显然也不是什么易与之辈啊。’塔露拉的心中,对于夏娜也多了一些尊敬。
晚餐时间到来,夏娜引着众人离开藏书室,向餐厅而去。
在走廊上,夏娜正与塔露拉交谈。或许是因为‘同龄人’,外加受教育程度相仿的缘故,塔露拉感觉自己与夏娜很聊得来。爱国者走在她们身后,低着头,一言不发,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
突然,爱国者察觉到了一股强烈的危险气息,条件反射下,他抬起自己的双臂挡在脸前。下一秒,一股剧痛从手臂上传来。随后磅礴的气浪将爱国者掀飞出去,狠狠地撞在走廊的墙壁上,产生了一道道深深的裂痕。
突遭变故,塔露拉和夏娜都没有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倒是德雷克的亲卫克罗率先拔出了他腰间的刀,朝着一个方向怒吼道:
“安德森!你这混蛋,胆敢在将军的住宅当中,公然触犯军法,对自己的同僚出手!”
‘安德森?’
塔露拉和爱国者的头此刻还有些晕,听到这个名字,也有些莫名奇妙。
“住手,安德森叔叔!博卓卡斯替先生现在已经是你的同僚了,你不应该···”
“退后,夏娜,如果不想受伤的话,就不要干涉此事!”
“克罗,至于你所说到的军法,此间事了,我自会去向将军请罚!”
名为安德森的男人再次向爱国者攻去,克罗的动作不比他慢几分,上前去阻拦安德森的攻击。然而,他却不是对方的一合之敌。安德森一记迅捷的鞭腿踢在克罗的腹部,将他踢飞到走廊的角落里去,直接让克罗失去了作战的能力。
“博卓卡斯替先生,接刀!”
虽然已经失去了战斗能力,克罗还是将手中的刀向爱国者丢去。安德森尚处在上一次攻击的僵直当中,没有能力去拦截飞来的刀具,只能坐视爱国者稳稳地接住克罗送来的刀具。
‘这把刀上···有特殊的源石回路?可惜,我似乎,不具备对应的源石技艺,无法发挥这把刀最大的威力···’
‘···刚才那一击的力量,太强,我的手臂···有些不听使唤了···’
爱国者握着手中的刀,做出防御的姿态来,看向眼前的安德森,眼中充满了冷峻。
‘不过,刚才那一击过后,你也后继乏力了,安德森。有这把刀,应付你,不是什么难事···’
“吼!”
一声愤怒的吼叫后,名为安德森的军士,继续对爱国者,发起了猛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