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在何光楠发问之后,她的神情从欲言又止又变成了一言难尽,甚至还多了那么一丝忧愁。
这个样子竟然让何光楠在心里产生了一种想要救赎她的欲望。
可他一个年轻小伙怎会对个老女人心生这种奇怪的感觉呢?
这就要从牡丹刚刚黯然神伤落下的那一滴眼泪开始说起。
因为那一滴泪勾起了何光楠心里的痛。
何光楠的母亲是他爹唯一的妾室,因为幼年丧母,所以对于母亲的样貌他完全是一片空白。
虽说他的嫡母对他也还不错,可他从小就发现了他嫡母对两个哥哥和对他的好是完全不一样的。
嫡母对他的好更像是一种形式,都要放在表面上被展示出来。
他偷偷问过曾经伺候过他母亲的丫鬟自己的母亲是什么样子的?
关于他的母亲,丫鬟说的最多的就是她很温柔,即使不笑,那双眼睛看起来也带着笑意。
但是她很爱哭,时不常就自己哀叹流泪,最后也是因为忧郁过度才导致生产脱力而死的。
所以牡丹温柔的举止与温暖的笑容再加上黯然的眼泪,整个人的形象一下子就与他脑海中想象的母亲重合了。
何光楠看着牡丹晃了神儿,“你……要是觉得为难,不告诉我也行。”
牡丹轻拭了一下脸上的泪水,冲着他淡淡笑了一下,“没想到三公子也有这么善解人意的一面。”
她是做情报的,怎会没有调查何光楠的信息,透过这孩子的眼神,她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她轻轻牵起了何光楠的手说:“牡丹现在可以相信三公子,告诉您也无妨。”这是她要获取何光楠足够信任的第一步。
何光楠被她现在的样子和说话的语气拿捏得恨不得立马喊上一声母亲过过嘴瘾,但理智让他轻启的嘴唇又合拢了起来。
牡丹继续说道:“其实我说我曾经是个外室妇人,我的那位负心的情郎便是咱们县衙的冯县丞,冯吉先是我的儿子。”
何光楠被这个权贵圈炸裂的丑闻惊了一大跳,他瞬间瞪大了眼睛,抽动了两下脸皮,“什?什么?”他的筋被挑了,哪哪都动不了,现在只能在表情上使相。
“怎么可能?燕北才子冯吉先怎会是你一个风尘女子的儿子?”
牡丹再次落泪,这又让何光楠心软了起来:“其实我当年也是苦命人家的女儿,卖身葬父被冯县丞买走,但没想到他买我只是想我给他生个儿子。”
何光楠不明白这些后宅的弯弯绕绕,他爹自从他娘没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往家里抬过妾室,他不明白这冯县丞怎么还需要在外面找人生孩子呢?
牡丹继续编,啊不,是讲,讲故事,“他的妻子门第比他高,但是身子不好生不出孩子,但又不允许他纳妾进门。
巧遇我的时候,他是看我长得好看,打的是既可以让他快活满足又可以生出来一个好看的孩子这样的主意,最后去母留子。”
何光楠觉得这样的事太让他在道德层面上接受不了了,顺口骂了一句“狗男人!”,他本能的想要捶一下床,可伤口又让他疼的嗷嗷叫了起来。
他那死出,特别破坏牡丹讲故事的气氛。
牡丹悄悄的假意拂面擦泪,实际是在袖子后面撇撇嘴。
“孩子刚生下就被他抱走了,我那时奄奄一息,就被他派人直接扔到了荒山上喂狼。
好在我命大,命不该绝,遇到了我现在的夫君救了我,他就是咱们天香楼后院养马的那个哑巴,公子可还记得?
他以前做过镖师,被人所害,毒坏了嗓子,也是个无依无靠之人。”
何光楠想了想,实在是没注意养马的那还有个哑巴。
牡丹解释道:“公子金尊玉贵的人怎么会注意这些下人呐,他多数时间还要帮我去别的地方买酒,所以也经常不在店里。”
何光楠又问:“那冯吉先后来又是怎么知道你是他母亲的?冯县丞不知道你在这天香楼当妈妈吗?你怎么不去报复冯县丞?你可真是太心慈手软了吧!”
这时候牡丹的眼泪就一双一对的落了下来。
“我是不会找冯县丞报复的,只有他在,我儿子才能得到最好的教育和最好的生活。一切都是为了孩子!
其实,冯县丞找过我让我离开,可是我舍不得孩子,最后他动了恻隐之心不再为难我。
他也是知道,为了孩子好,我也不会对他怎么样的。他的妻子至今都不知道我还没有死。
所以我们私下里商议好,互不打扰。我也就可以日日在窗口盼着我儿子上街的时候能看上一眼。
我和我儿或许是母子连心吧,每次都能对上眼神儿,就这样一直看到他长大,大的可以独自出门,有一天他偷偷来后门找我,我们母子便相认了。”
这里边真真假假真真,但是听起来挺真。
何光楠一声叹息,他好羡慕。不管如何,最起码还能相认,可他永远也没有这样的机会。
这个故事让他心里十分共情,颇为感动。
什么细节啊,什么逻辑不通啊,在他这都被‘母亲窗口望儿长大最后相认’的桥段给蒙住了心。
何光楠望着房顶,眨巴了几下眼睛,又想起来昨天被救的那一幕:“那,怎么昨晚天香楼的那些姑娘还有男倌还有厨子打杂的,他们怎么都在城外啊?”
牡丹看他已经不再纠结她和冯吉先的事情了,就说明她说的故事何光楠完全相信了。
“我们这些人都是可怜人,这些姑娘还有男倌都是被狠心的家人卖了换粮的,虽然在这种风月场所生存很低贱,但是却能吃得好穿得好,还有钱看病。
所以我们都不希望天香楼关闭,就想着把那刘波杀了,就没有人阻住我们继续经营天香楼了。
不瞒公子,我们都不太会做生意,曾经天香楼就快经营不下去了的时候,我家男人就教了我们一些功夫,然后我们就靠着夜里打劫商队维持了下去。
这不是打劫偷盗来钱更快嘛!所以……反正我们也不是什么好人,世人对我们也没有任何尊重,那我们也就对他们不会心慈手软。”
何光楠完全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一个答案,赶情这天香楼其实是个土匪窝呀!
难怪!难怪红红、婷婷、还有什么翠儿的孩子从小就会偷,难怪牡丹总是劝他当子钱家(高利贷),说这样挣钱快。
可他又有点想不明白的就是,自从他三年前盘下了天香楼之后,生意也很不错,而且他们还放了那么多的子钱出去,也控制了不少人出去坑蒙拐骗偷的,可他每个月分到的利钱也就才区区二三百两左右,跟他两个哥哥比起来,还是差的不是一点半点。
钱呢?
前两年的银钱都被用来倒腾粮草、生铁供养李丞相的私兵了。
今年的银钱当然是被出城的那些探子带走准备送回西秦,但是一部分却被何云谦扮做流民的手下给打劫了,另一部分被徐焕他们带人给堵在了庄子里,财产肯定是直接充入大燕国库的。
牡丹看何光楠似乎有些走神,马上又说道:“都怪那个刘波!”这句话让溜号的何光楠把注意力又收了回来。
牡丹怒不可遏的说:“要不是他多管闲事,我们怎么会失去天香楼,没了天香楼,我们这些苦命的人就没了家没有了依靠!现在世道这么乱,让我们何去何从?!
所以公子,我们收买了一些江湖人昨晚跟着我们一起去杀那个家伙!
可……公子,您怎么会在那呢?您昨晚说什么徐焕就是刘波?那徐焕又是谁呀?
公子还不知道吧,我们也去晚了一步,那马车竟然是空的,根本没有人,昨晚白跑了一趟!”
说起刘波提起徐焕,这就等于点着了何光楠这个大爆竹。
他胳膊腿动不了,但是屁股能动,他就像个大蛆似的一顿拱曲,破口大骂了起来。
牡丹一听,还是翻来覆去那些没用的话,便再次追问道:“公子,奴家可是把我们这些人的秘密都告诉公子了,也是想以后就彻底认公子做我们的主子了,那公子可否也跟奴家说说昨晚到底是怎么回事吗?那个徐焕到底是何人呀?”
何光楠咬牙切齿的说:“徐焕是何家的贵客,能走正门的贵客可想而知她的背景应该不简单了吧?!”
牡丹左想右想,也没想起来曲阳县什么时候有哪个姓徐的是值得何家能高看一眼的人物。
“这个徐焕是位姑娘还是公子呀?”
何光楠表情依旧,“她是个臭不要脸的小丫头片子!
你说昨晚没看见他们,怎么会呢?我晕过去之前,她还很嚣张的抽我来着,她身边还有一个马夫和一个突然间出现的高手护卫。”
牡丹这回就对上号了,原来这个徐焕就是那个白斗篷红衣裙、杀起人来刀刀飙血的小姑娘呀!
她一想到昨晚看见徐焕杀人的场景,不禁心里一阵胆寒:是个能干大事有本事的姑娘!
可天太黑,火把光也比较昏暗,根本没看清那姑娘长什么样子。
“三公子,我们昨天去的时候一个人影都没有,只有一辆马车孤零零的停在路上。”
何光楠也觉得这事他想不明白,是不是还有另一伙仇家比天香楼的人去的早把徐焕抓走了呀?
想及此处,何光楠忍不住都想笑出声来,真是老天都在帮他,不用自己出手就有人替他报了仇啦?!
牡丹又试探的问他:“公子对这个徐焕了解多少?不如再与奴家多说一些,奴家混迹风月场所这么多年,别的不说,江湖杀手倒是认识不少,到时候奴家可以让他们帮着打听一番,务必将此人抓过来给公子好好惩治泄泄愤!”
何光楠眼睛一亮,他觉得他又行了。
“说得对!别管昨晚到底怎么回事,只要这人不死,那就抓来给小爷我泄愤!花多少钱小爷我都愿意!”
牡丹心说那你倒是快说呀,这人到底长啥样?家住哪里?是谁家的缺德孩子?你光隔在这骂人有个屁用!
牡丹心里这个急的呀!
毕竟他们昨晚是亲眼看着那三个人跑了的,现在天光已经大亮了,就怕那三个人联络上自己的人手,再卷土回来,那岂不是有可能把他们堵在天香楼吗?
牡丹给何光楠倒了杯水,扶他起来喝了几口,“公子呀,咱们说完这个徐焕的事,我就跟我那哑巴男人还有我们收养的一个义子,跟您一起回家,从此以后给您当牛做马!我儿子我也会跟他说,日后跟公子您多走动。”
没想到何光楠这货却突然说:“你去把我爹找来,让他安排人来接我,徐焕的事……我得先跟我爹商量一下。”
牡丹一看这不是白忙活了吗?那怎么行?
她急中生智的说:“啊,那个,公子,稍安勿躁,是这样的,昨晚吧,事态紧急,昨晚回来之后,我们怎么琢磨都觉得昨晚的事很古怪,所以我们天香楼的人都被我派出去调查线索了。
现在这天香楼里就只有咱们俩。再等等,等他们回来问问情况之后,您再回家也好能把事情说个清楚明白是不是?”
何光楠一想也对。
不然他现在跟他爹告状,徐焕万一死不承认,那自己也是一点办法没有的。
所以他必须得拿出点有力度的证据来才行。
他同意了牡丹的说法,这可把牡丹虚惊出了一场汗。
差点就让这没脑子的破孩子把计划给搅和黄了。
“三公子,要不你给我说说那徐焕长什么样?我把她画下来,到时候我让我的朋友们把她的画像在杀手圈宣传一下,您只要出一笔赏金,那就能在家等着收人头了!”
经过何光楠的回忆,他说着什么大大圆圆闪亮亮的眼睛,什么娇俏的鼻子,粉嘟嘟的小嘴,巴掌小脸,招风耳。
说起招风耳他笑了起来。
他还真没看见过哪个姑娘的耳朵会长成那样,看起来像一只可爱的小狐狸。
他刚萌生出的笑意,突然又因为伤口的疼痛变成了破口大骂。
“可爱个屁!凶起来简直不是个人!”
牡丹作为探子,自小就被训练了很多的技能,画像就是其中一项。
她画完之后心里大为震惊:这姑娘看起来十分眼熟呀!
她把画像拿给何光楠看,“公子看看,奴家画的可像?”
何光楠是看过徐焕素描画像的本事的,再一看牡丹这水墨画像,不免心里忍不住的比较了起来。
这画的什么玩意啊?
顶天也就三分像!
牡丹心里想起了她的同行有一个叫新月的姑娘,新月有个十五岁的妹妹在李丞相那里当人质,那个妹妹就跟这画像有那么三分像。
牡丹把这张画像叠好塞进了袖子里。
何光楠除了见过徐焕长什么样,其实对于徐焕这个人什么来历,他一概不知。
但是他回想了一下, 好似听说她在什么红旗小镇要办什么画画班还有学堂。
可这个红旗小镇到底在哪啊?
牡丹也不知道红旗小镇在哪,但是马车去的那条路不是通往边县的吗?
不是说边县的旧县城归刘波了吗?
难道红旗小镇就是未来的边县?
牡丹借着出去给何光楠拿些吃食的空档,将徐焕的画像交给了探子头领。
这一次的信息他送到了冯吉先那里,让他务必亲手送到朔州的据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