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上头意思,人家本来就是来镀金的,关我什么事?我有恁大能耐?这李爱华走了,她留下的工作,你要及时抓起来,他们共青团本来就和你们妇联息息相关。”前半句是搪塞,后半句转移话题。
“张金梁今年没推荐上去,明年行不行?”
“那要看他造化!”
“造化是一方面,人为是另一方面,他可和贾一茜相连着嘞!”
“你这张破嘴,一天到晚胡咧咧,捕风捉影!李建玉这两天有什么表现?”
“心花怒放呗!”
“先让他乐呵两天,李金亮呢?”
“涛声依旧,你知道他的,你今天是怎么啦?”
“正掉大魂呢!”
“我摸摸!”说着,那双擦着雪花膏的手,就伸过来。
“别动!林朵就是闻着这味,才生出的醋!”
孙爽手就僵在那儿。
麦子趴地皮的时候,是极度难熬的时候,无论是树梢还是田野,就光秃秃的,风就像个醉汉,一栽一栽地吹,大时揪着人的头发乱甩,小时,像手从脸上抚过,凉冷哆嗦。春天如此,让人讨厌,看不到活物,心就像被冻僵,我像只刺猬,抱着膀子缩着头,头发像鸡窝,我大是个能人嘞,从哪儿给我弄一顶帽子,蓝帽子,偏就带个灰檐,显得特别另类,不戴嫌冷,带了露丑,我的那位破同桌,像从画子上剪下来一样好看,不过比我的李瑞芹差那么点儿,干瘦如柴,没事老爱用手捂鼻子,妈妈的,又是馊巴味逼的?关键是李瑞芹从不嫌我脏:奇女子一枚!透过表相,她能看到实质,我是烈焰,一直在熊熊燃烧,没双慧眼,你能把我看透?俗气了是不是?秀才不怕蓝衫破,就怕肚里没有货,因为有了题解,我耸耸肩,舒了一口气,我看她一眼:的确好看,像焦黄的迎春,可她语文才考62,数学更不用说了,60是挣命分,她考不到,花瓶吧?还假日马认真做作业,居然参加上灯课,熬时间吧?同饮一井水,愚的愚来贤的贤。捂水,陪我们一起熬吧,衣是皮囊,我强烈的自尊心在扭曲,出水才见两脚泥,你就傲气吧,我脏我光荣嘞,我那时肤浅得像地上小麦。滋生出自负,正是那时优于别人的自负,才导致一生失败,这是很多年后,我对自己小结得出的:生傲气,长傲骨,和命运摔跤,跌出命运的门坎,我像野草狂长,生命的张力如一部飞奔的机车,受这种性格使然,滑翔出人生的跑道,算是纠由自取。
挺好!这种性格没有传染给麒麟,他孜孜不倦、刻苦用功,戒骄戒躁,所以他成了人生的赢家,在对的年龄:十八岁,以优异成绩考入郑州大州大学,像一面崛起的旗帜,在风里猎猎作响,这或许是我一生最大的收获:拼光了生命,赢得了他的未来。
我的思绪如浮游生物,在苍茫的海世界游荡,海底世界是如此斑澜,充满了玄幻,那瑰丽的色彩以及各种大神飘过我身边,诸如鲨鱼,那家伙太大了,它随便喝一口水,就可以将我吸进虚无,妈妈的,它咋就这么庞然大物,横亘在我心里,我瞬间秒怂了,刚才还洋洋自得自诩天地间舍我取谁?这才多会儿?就一支烟功夫不到,我就心碎神伤。
我经常游走在患得患失之间,为这个浪费我不老少时间,我这头脑怎么啦?精于计算,如计算机,并且经久不衰,我总是像筛子一样,一遍又一遍筛选,唯恐有什么疏漏。
李建武怎么走过来,我并没有觉察,他用他的右手食指“7”利器,敲击我的脑门,“你这个小东西,思想又开小差?想什么呢?这么全神贯注?”
我听得见那“咚咚”响声,如拍砖敲在木门上,我赶忙站起来,“报告李老师,我正在想最后一道思考题,第87页,有关75尾金鱼移动的问题!”
“噢?”他看我一眼,判断我话的真伪,却意外发现我总是跨着桌角坐,“解出来没有?如果解出来,苏老师认为是对的,你将逃离‘尴尬山’,就看你的!”
“啥?啥?……”质疑声一片,“啥叫那啥山?”
我却频频点头:谢天谢地!只要能逃离熏香的花瓶的炙烤和煎熬,我就舒爽!经过半夜的折磨,你猜怎么着了?对,我终于逃脱了‘尴尬山’对我的束缚,我竟然是又蹦又跳,竟用公鸭嗓子哼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人民好喜欢……
“你唱的啥东东,像驴叫,还手足舞蹈,难听死了!”有人撇嘴。
李子道长得又壮又白,李子轩长得又瘦又勾搂个腰,这对兄弟,一个半斤,另一个八两,都爱喝酒,这是世袭的,朱建松喝酒像喝水,厚厚的嘴唇,沿着碗边一擦,一碗酒随着响声,只剩下半碗,他们都很陶醉的样子,酒多时,朱九红也会插进来,连喝酒通常还要边吸一支烟在嘴上,一家人其乐融融,李淑华那会儿还待字闺中,她和李银侠不喝,她们嫌酒苦涩。
“倒头辣水往肚里灌什么的?”李银侠会鼻子起二节,“俺不喝!”
“没吃过猪肉,连猪哼哼也没听过?这后槽坊曹真善一死,想喝上赶口的好酒难,如果不和后槽坊比,这酒还行,只要一比,味就寡多了,你们应向你们的妈学习,她能行!”李建松夸老婆。
“我日孽不行,这世界就乱了,净由你们男人折腾,我们都海了?毛主席都教导我们:妇女能顶半边天。”
”大小弟,二小弟,你少喝,小老三还睡着?”李淑华欠下身,看着在软床上睡的李子燕。
那时李素娟和我弟弟以及后来的一些人,都还在遵从上帝旨意,在某个我们并不清楚的犄角旮旯呆着,准备着重修为人。
“没事!喝不醉!”李子道在酒的驱使下,说话硬气,“姐,这不是酒,就是水!”端起碗来,滋溜就一口,“看见没?世上无难事,只怕嘴一张!”这就不难解释,他后来:为什么得了肝癌,并且暴瘦到如柴,幼年已经种下诱因。
李子轩也不甘落后,“姐,酒是粮食精,越喝越年轻!”他也端起碗,咕噜一大口。
“淑华,李白斗酒诗百篇,天子呼来不上船,是何等的豪迈和潇洒?来,九红,她们不喝,我们喝!”还即兴在朱九红碗上碰一下,“谁让她们年轻呢?十年以后,你们再说话!遥想当年关羽温酒斩华雄,那叫一个气派,从此,名声噪响,更可敬的是刮骨疗毒时,竟然波澜不惊,继续吃酒,所以关帝庙以前到处都是,可惜了,破四旧那会儿,全砸了!”
晚霞跌落的时候,因为是星期六,所以我背着书包,去了李建松家。
李建松迎正面坐,看见我来了,便招呼道,“小黑子,快来,给他拿个板凳让他坐下,好吃人腿长,拿双筷子!”
“坐下吧,你!”李银侠拉我坐下。
“你们就看看他这面相,脸似银盆,二大兮为什么在一帮孩子中独独对他好?那是有道理的,耳垂大,老扁头,这是富贵之相,天生的读书料,李建武为何津津乐道?我就喜欢小黑子,从小看大,三岁知老,我们这一枝上,就是他了,别看二哥怂不迹迹,命好!喝不喝酒?给他个碗!”
“我不喝的!”我窘迫极了,“我不是来吃饭的,我来听书的!”
“听见没?这就是起点!他为什么可以写小说?先吃后听!吃几块菜,还热乎呢!”李建松很热情,菜是黄白菜炖粉条,里面有豆腐,用二盆盛的,“锅里还有,放心大胆地吃!九红,是不是一正压斜?建玉老没老实?他还敢打二嫂吗?李宜忠老没老实?还敢来骚扰二嫂吗?恶人没招能人磨,招着无奈何,哼哼,小黑子牙快如刀,一咬成名,你们都学着点儿,要不然,这社会容不下你!”
李子道他们面面相觑。
我的筷子刚插进盆里,李春堂突然造访,别人都站起来叫“他二爷”或“二爷”,我却纹丝不动,大有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尴尬。
“你们坐下来吃饭,我吃过了,松头,我找你说点儿事!”李春堂在家族子孙的延续香火的事上,居功至伟,所以一般人口头上不说,心中却藏着垢病,这是疮疤嘞,你不揭它也在那儿。
“他二爷,来喝点!”朱九红热情。
李春堂看见我,竟然伸出手来摸我头,“这不是小黑子吗?他怎么也在?鱼不大,泡放不小,这小子说不定是治世之能臣,乱世之枭雄!”
“我不当曹操,我要当刘备!”
“呵呵!口气不小,你知道曹操才是真正三国里的英雄,他能文能武!你作文写得好,还能把你三爷胳膊上肉咬下来,这牙不跟刀似的!我二哥如果不是陆宏昭,没准这小子是!”
“狗屁!”我那时脾气暴戾。
“春堂,你要把他惹毛了,可没你好果吃!我不吃了,我们上一边坐去!”李建松搓着手。
“给你盛一碗噢?”朱九红把厚稀饭吸得吐吐响。
“不啦,酒喝好就行!”
两个代表着家庭和权威的男人,在里屋说了一会儿话,就没事人一样走出来,送李春堂到芍药地那儿,李建松站定,李春堂兀自走了,他一回到正门里,朱九红就忍不住了,“他来干什么?这种人你少和他接触,尽干伤天害理之事,那李建洲儿子残疾成那样,他还坚持不扔,留着干甚?等那孩子自己死?之所以成这样,上辈子或上上辈子好事做多了!”
“少说两句,没人当你是哑巴,别戴着有色眼镜看人,他扔与不扔又不吃你家饭?他来找我拉票,听说他要参加选副队长,没别的事。”
“我投反对票!”朱九红扬扬手,“他要能干副队长,我就能当大队书记!”
“你叽叽喳喳个啥,你反对不着,你是党员还是群众代表?还大队书记呢,贾云龙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屁股还没坐热,让你一个老娘们干?你妈是做梦想屁干吃。”
“大松,我日你孽,不是我跟你吹,我要就不干,要干就比贾云龙强,你还别不信。”
“行啦,行啦,贾家沟就数你能,能出个尖来,麻袋装枣核钉!”李建松从门后的大扫帚折一根软枝,剥剥折折,用来剔牙。
李子道那时至少二十岁里外转,李子轩也有十八九,兄弟俩既相同:爱好喝酒吹牛皮,又有不同:李子道腼腆,厚道,口下肯积德,不说噻话,在女孩子面前露怯,李子轩脸皮很厚,很诡,打一打上一上,像只爱斗的公鸡,爱说脏话骚话,对付女人或女孩子有手段,唯一缺点是腰佝偻着,人多时,爱放屁,不知羞,他死的那一年,就是我到中心校第五个年头,祁秀玉的手被他抓过,肩膀被他拍过,他的死毫无价值,他为了护贾家沟一名李姓妇女,和痞子杨安山有过拳脚较量,胃被打出血,朱九红那时像疯了一样骂他,并且叫他乳名,一口一个二老和尚,死朱鹮,朱鹮是一种动作迟缓的鸟,非常稀有珍贵,作为李子轩乳名,许多人因文化不够厚重,认为是“朱环”,因为母亲姓朱,才有的名字,其实这反应了李建松的博学与多识,这与朱九红没有任何关系,李建松最小的女儿叫素鹃,也从鸟,据说李建松曾经有过很浓的飞翔情结,多次去验兵,都因为个子矮小,被刷了下来,所以,他把这种梦寄托在孩子身上,因为当时疼得翻滚,朱九红反复说死不了,最终一瓶“敌敌畏”喝了下去,无药可救,就死翘翘了,那是一年最繁忙的麦收季节之前,青匝匝的油菜刚刚收割上场,堆在场的一角捂着,新翻的场还没有来得及整平压平。
李子轩之死,吓坏了许多人,这许多人里也包括我,我没有怕过别人,只有他了,因为他平时在夜晚就喜欢蹑手蹑脚到人身后,就猛地“嘿”一下,李子轩之死,很长时间,我都是惊悚的,祁秀玉更是害怕,李子轩死的头一个晚上,就抹过我家前面汪嘴,我们正在那里谈情说爱,他抓了祁秀玉一把,“嘿”了我一下,我们都惊呼过,他如游魂鬼,居然又去了大队,大队小楼上,有个缝纫组,那里女的多,我们李家一位能干的二嫂,手艺了得,就在那里带徒弟,每天都很晚才回家,所以杨安山和李子轩经常去那里“摘石榴”,那时,这首哥正风靡大江南北,很多人的婚姻就是这时候一线情牵,所以作为穷人家的孩子,必须捷足先登,人多的地方,机会才多,男的女的,听着露骨的歌词,趁着血色像苍蝇去踪,杨安山在众多人中,就盯上了李家那位二嫂,模样俊,手艺好,有文化,正而八经的高中毕业,肤白貌美,李子轩既吃干醋又上火,双方一言不和即开战,对方人多,李子轩吃了亏,回家又恰逢朱九红碎碎念,这就走上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