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兄,你咋如此妄自菲薄?你总得让我把话说完:她虽年纪不大,可是个二婚,因为……因为……算了,我还是和你说了吧,她不能生,被人退了回来,家里兄弟姐妹多,容不下她,家里有些穷,无非是多费些钱粮罢了,你想想:要是觉得行,哪天我带上你家门上相,现在是新社会,不兴藏头露尾!”
“可以考虑,但……”
“别说半句留半句,让人不痛快!”
“别有其他毛病!”
“你胡说嘞!我经常上他们家,偶尔接济他们一下,知根知底,我是没有多余的儿子,且他们岁数都大,成家立业了,要不然这等好事,还能伦到你家?想的美!”
“真的没别的了?”
“我你还信不过?自从光腚的时候,我们都认识,你我知根知底,要不然能来往这么多年?你个老东西,说不定拣到个宝,何家那男人枯黄寡瘦,我又不是没见过,说不定毛病出在那儿,如果是那样,等你有了孙子,不得请我喝上三天三夜大酒?”
“那是必须的!”
日子撵日子,撵出了精彩,春深春碎春浪漫,一架漂亮的小马车,驮着张荣花和她漂亮的女儿林兰香,悄不惊声来到了李精妙家前,高高地土宅子门,映入眼帘,马车打了个半圆圈,在大门西旁的半坡上的一棵绒花树下停下来,花是粉红色,叶子小而密生,有些象端午节拴的绒,绒树下偏左是栋青修剪而成的厕所,且分男女,栋青上爬满了柔软的葡伏茎植物,心形大叶片,上面是毛葺葺的,据说这种植物叫皇帝果,不太大,象刚钻出地的蝉,睡眼惺忪半卷曲着,外面是那淡色焦黄的皮,色如生姜,里面白生生的,放在死火里烧,比山芋都面且甜,我小候看过且吃过,长大了想找怎么找不到,它永远在我的记忆里,偶尔想起来,心会抖,那是我心里唯一存活的绿,我相信它一定还在这个世界某个角落存活,只是我的运气实在太差,谁让我是李建木这个憨二的儿子?我那时还遵从上帝的旨意,在某种犄角旮旯里待命,准备重修为人,我的母亲正姗姗来迟,正因为某种冥冥注定的机缘巧合,我来到这个世界,食尽五谷,享上六味,虽磨难不止,在那些青涩岁月里,演绎着悲欢离合。
退回原点,说他们的故事。
厕所旁边,有棵高大的皂角树,上面长满葛色圪针,还挂满牛蛇蜂窝,青匝匝的皂角,堪比蛇豆,象一把弯刀,我母亲林氏兰香,抱着张荣花的胳膊,把娇嫩的小脸藏在她娘背后,车子停稳子,李精伦从车辕上跳下来,把马鞭挂在马耳朵上,满脸堆笑,“到了,这就是,下车吧!”冲着里头就是一嗓子,“都出来吧,人到了!”
太阳放肆地放暖,人懒洋洋发困,收工点,饭时,那些下了工的人东张西望或是驻足观赏,远远指指戳戳,窃窃私语。
当时的李建木正躲在茅厕里拉累屎,感觉拉不尽,小洋鞭一样的屁,象地下冒出的水泡,一串串响,大人们迎出来,李建玉的头生女小胖丫,就坐在门前石头上,脸儿象红扑扑的苹果,扎着条粗粗独辫子,小手放在嘴里啃。
“哟,嫂子来了?”李精妙从宅子上小跑几步下来,脸儿笑成了花。
“你什么眼神?真假不分,我比你大还是小,还是我家林道才比你大?你老相装嫩,想要衬托你儿子年轻,李精伦,你给我站出来,你给我女儿介绍的究竟是什么人家?咋这么不靠谱呢?”张荣花平时在家就是个说一不二的人物,林道才虽满腹经纶,却出不了她手掌心,能写会算,却算不准他们夫妻之间那点儿事。
“弟妹,勿气,这事怪我,之前没把话说清楚,以至于于我二弟产生了误会!”李精伦没见过这种难缠的女人,急忙解释。
“弟妹,口误,务必听我一句,我是口不择言!”李精妙一个劲儿赔不是,尴尬搓手。
“伯母,你老人家一言九鼎,我公公的意见,你这儿听,那儿扔!”陈兰英已经是五个孩子的母亲,老大李爱华;老二李金华;老三李卫华;老四李敏;老五李凤,正计划生老六,五个闺女,人称五朵金花,不足以抚慰李建辉膝下凄凉,所以她有生之年,还要生,不生儿子死不休!
“你是谁?这话我爱听!今天都有什么安排?”
“首先去家里坐一坐,见见我二弟,我是他们嫂子,我叫陈兰英,我家那口子是个教书匠,正在外头做事,这会儿来不了,请你见谅!首先,相完我二弟,不管成功与否,来者都是客,有一场酒席,有后槽方的老少,有牛、羊肉,有猪肉、大鲤鱼,有公鸡,还有……还算丰盛吧?伯母不会拒绝这一切吧?”
“当然!好吃好喝,谁不吃谁不喝?除非傻子,走!”
“这么说:您是愿意留下来商谈了?”
“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我也是有个性的,不代表我吃了顿饭,就一定要承诺你们什么!待客三升米,这个道理我懂,哪天去我家,我也一样!”
“你牛气什么?”李建玉正从外面往家赶。
张荣花看他一眼,是个瘸子,一脸鄙夷。
“你也下去吧!”我伯母拍拍我母亲。
我母亲胆怯,她看向张荣花。
“一个不下蛋的鸡,还当自己是凤凰!”柳氏那张嘴,像刀一样刻薄。
“弟妹,请!”李精妙一抬手,知道这个女人是飞扬跋扈惯了,但同时也是个顺毛驴。
“学着点儿,都不如你大儿媳妇!前头走着,我们今天就看看李建木这小子有没有福气享受我女儿,要不然,我女儿就是沤粪,也决不下嫁李家!”张荣花跳下马车,直扑向柳氏,“我听说你是脑后长着反骨的柳淑琴,我耳朵不好使,你能把你刚才说的话再重复一遍吗?”
陈兰英上前窜了一步,“伯母,她一向是刀子嘴,豆腐心,口无遮拦惯了!”她去抓住张荣花的手。
张荣花一把甩掉,“李精妙,这种人欠打,两天不打,上房揭瓦,嘴比茅厕缸里孑孓还臭,不咬人,瘆人!”
“弟妹,是我的错,全是我的错,淑琴,还不快给你伯母赔不是?”李精伦给李精妙递眼色。
“你错哪儿了?”张荣花是得寸进尺,林兰香实在看不下去了,从车上跳下来,一个箭步窜上去,“妈,你这是干什么?”
“干什么?给他们立规矩,要不然,进了门你有的罪受,她一看就不象好人!”张指着柳。
“你是好人?好哪儿?一个破落户,吃都吃不上,还有脸在这儿摆谱,你算是干嘛的?”李建玉一瘸一拐,往前窜。
“你给我少说两句,难道你们都不饿?都没闻见饭菜酒香?”沈氏小脚,迎下来,“走吧,跟这些不着调的东西说话费劲,咱们屋里说去!”
李精妙为了二儿媳,折了两斗陈年荞麦,这是一笔可以安闲渡过春荒的余粮,这是之前林家和李精伦敲定的,不容反口,李精伦商应下来的,要不然,张荣花不会来到此地,这斗是大斗,公家用的公斗,荞麦可盛八十斤。
荞麦在五谷杂粮里,算是细粮,这种东西之所以后来被人嫌弃不种,是它的产量太低,通常收成好的时候,也就二三百斤,我出生的时候,还有不少地块种植它,适合做馍,色黑味正,且比小麦口感上更胜一筹,节杆粗,内空,有节,鲜亮肉红色,花白,簇生,有芥菜大小,就装在李精妙马车上带回去的。
张荣花是过有经历的女人,可甜可咸可油腻的人,半个小时之前,还剑拔弩张,当她被人邀请坐到饭桌上时,面对热气腾腾的酒香饭菜时,她换了一张脸,俯下身,吸吸鼻子,“呀!这么多好吃的,我今天运气这么好,亲家公,先喝上?”
“那是必须的,就等你一句话!”
张荣花抓过坛子,晃晃里面的酒,趴在坛口,“哎呀,是后槽坊地道的粮食烧的,曹真善是行家里手,他酿的酒之所以能走洲过县,是他功夫精细所致,别人酿不出这个味!窖香浓郁、绵长入口、淡雅清冽!嗯!是这个味!拾魂夺魄!”她吸吸鼻子,闭上眼,仿佛醉了。
“看看,这叫懂行!”李精妙竖起大拇指。
“酒是粮食精,越喝越年轻,可惜了,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这得糟埸多少粮食?亲家公这么上心,是叫我百口莫辩,吃你的喝你的拿你的,你这是算计好了,我只能顺着竿子往上爬!我可听说:后槽坊离你们这儿不远,也就一节地,可惜我的酒都子没带,要不然非灌一坛子不可!”
“这个没问题,我回头让建木去灌一坛子带回去,建木,听到没?你岳母开金口了!”李精妙这下把这个女人看得透透的。除了皮肤色好,骨和肉早已经虚塌了。
“亲家公,别当真,我就是那么随口一说,哪能当真?我成什么人啦?背后你不戳我脊梁骨?我还怕自己丢人,算啦,我就那么一说,你就那么一听,千万别当真!”
“你是金口玉言,跟老佛爷差不多,就这样了,开喝!建木,给你老岳母倒酒!”
两个年轻人,对望一眼,一个看出了美,另一个看出了一个健壮男的伟岸,象阴阳电,偶尔碰出耀眼的火花,旋即躲开,那是羞和怯同时掉进漏斗坑里,小火苗在谷底蓝盈莹燃烧,阴电阳电交集就会有火花。
后来许多事,证明李精伦当初的预言:李建木这个没有碰过女人,不知道女人玄妙的人,拣了个大漏,这是一块没有正儿八经没被开垦过的处女地,不仅要生,还要生出儿子,这个儿子就是后来的我,除过我,存活下来的,还有一个兄弟和一个体弱多病的妹妹,我不是他们头一个孩子,更不是最后一个,我三爷李建玉说我是狼生的,我象吗?后话后续。
我母亲癸未年生人,属羊,那一年是公历1943年,且我母亲生于12月份,这是一桩当事人差距近十六岁的婚姻,当时我母亲浑沌懵懂,一切全凭我面目可憎、行为不端的外婆张荣花作主,一顿丰盛的酒宴,缔结一桩不幸的婚姻,如此遭罪的婚姻,且能不离不弃,纠缠至死,让我叹为观止。
我的伯父据说因为在外地教书,没有赶得上见证我父母初次见面。
我来到这个世界时,许多事已经物是非非,许多链接全部是从别人那里听来,不同版本,删异求同,衍生他们大概率故事,我的生活里有个人物必不可少,一个是李建松,尽管他是李精树的儿子,生就的五短身材,当我定下心来,写我父辈故事时,他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我已经年过半百,不需要粉饰生活,我现在还怀念他,他是一个满腹经纶一肚子故事的人,我的文学滋养,可能最早来源于他那里,他的故事又长且妙趣横生,我能记得的也就几个:《罗湘豹专打无底洞》、《五梅七枪反唐传》、《薛刚反唐》、《明英烈》、《隋唐英雄传》等,他讲述的时候,唾沫星四溅,时儿拍案叫绝,时儿慷慨激昂,时儿捶胸顿足,时儿破口大骂……他喜欢酒,终生以酒为伴,且最后双眼通红,气绝而死,应该是肝火太盛,生活对与错,我是能分辨的,我小的时候,他那里是我的青春俱乐部,不仅是我,还有其他人,他的大高个女人朱九红心态特别好,她抛弃了家庭、家族的藩篱,平和对待每一个孩子,现在还以霍达的心态活着,她有两个儿子先她而去。
另一个就是我的父亲李建木,他打骂我母亲,且满嘴喷粪,我恨他,2007年,他终于踏上去地狱之路,和我渐行渐远,他让我的生活一地鸡毛,除了酒,他还有一样特别爱好唱书:《打蛮船》、《小寡妇上坟》、《秦相莲告状》、《铡美案》……我喜欢他的说,不喜欢他的唱,象个娘们,尖尖的吊魂腔,我一听浑身起鸡皮疙瘩,我从他那汲取过文学上的修养,在写下着名的《祭父文》这篇我伯父反对、大多数赞人叹息的宏文里,有这样两句:孤坟一座,纸钱不飘。这篇祭文2000多字,全部四字,一气呵成,洋洋之,洒洒之,痛快,不吐不快。
我是不是有些絮叨,后话先说。
第2章:
石云生如李宜忠希望的那样:带着无尽的遗憾,去了另一个世界,人们纷纷猜测李宜忠与石云生谈了什么,久病的石云生就去得如此决绝,石云生从解放前就跟着共产党做事,且始终如一,留下一河两岸好名声,他的死,盖棺定论,他是一名忠诚的无产阶级战士,县上专门派出鲁延年这个当时第二梯队领班人物和年轻的刘子凡一起,亲赴吴洼子贾家沟参加石云生的追悼大会,三木公社全员参加,褒奖了石氏这些年所做出的贡献,李建玉趁机参了一本,刘子凡当时批评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