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晚吟最先看到的就是顺喜,皇帝跟前的大太监,自有一番威仪,銮驾堪堪落下,他一个眼神过来,方才议论纷纷的众人便都息了声,老老实实的跪了一地。
他显然也听到了这边细碎的议论,神情不悦道:“皇后灵前,天大的事情也不该吵吵嚷嚷的,像什么样子。”
这种对亡者不敬的事儿,可大可小,公公提起了,众人也就低着头不敢说话了。
倒是伯夫人早已豁出去不想活了,抓着那证物就朝着步辇扑了过去:“陛下!我儿子冤枉啊!”
她这一声冤枉喊的百转千回,如此冰天雪地,一个可怜母亲的呼喊,往往叫人不好回绝。
然而御前侍卫抬脚便将她踹了出去。
顺喜训斥道:“成何体统!你这疯妇好好说话!”
伯夫人一听,自个儿先愣住了。
她知道大理寺少卿是科举及第的探花郎,素有贤名,自然不会同自己这个可怜的母亲计较,这才口无遮拦吵吵嚷嚷了半天。
如今她依旧摆出这副疯癫了的母亲的形象,便是吃准了皇帝清贵无瑕,又素来宽厚,不会计较。
可如今……
她根本没能摸到皇帝的衣角。
于是她老实了,清醒了,捧着汗巾和帕子规规矩矩的跪到了跟前,眼里含着泪:“陛下,嘉盈县主勾引我儿,又把他害了,求陛下做主……”
顺喜看着那汗巾和帕子,目光缓缓转向了周晚吟,眼神纠结中隐隐有些绝望……
周晚吟摸了摸鼻子,小声道:“公公明鉴,这东西真不是我的?”
顺喜:“……”
鉴都不用鉴,这东西是谁的他可再清楚不过了!
他僵着脸转头看了看步辇,又麻木的看向大理寺少卿。
大理寺少卿没看出他的惊悚和绝望,为难地对着步辇道:“伯夫人说这是县主的东西,一时间无法佐证,夫人伤了儿子,痛彻心扉,硬要下官带县主回大理寺大牢。”
顺喜一听就炸了:“胡闹,县主是什么身份!岂能随便押进大牢!”
“一个靠捐款捐来的县主,又不是真的金枝玉叶!”伯夫人一听皇帝身边的太监都这样说,一时间悲痛欲绝,几乎是摊到在地上,“我儿子是货真价实的伯爵府公子,我儿子的命就不是命么!”
“嘉盈县主这封号如何来的,又有何种地位,那是周家的家事,夫人僭越了。”步辇里传来冷淡的声音。
伯夫人的心碎了,她扑倒在步辇之前,仰头望着轻纱里遥不可及的天子,绝望的呼喊:“陛下,你今日不处置县主,老身就去京兆尹门前,当着满城百姓的面滚钉板,告御状!”
“周晚吟没有做过的事情不会承认,也不会进大理寺,伯夫人硬要攀咬我,那周晚吟也可以陪夫人一气去滚钉板。”
周晚吟冷冷的说,她来不及去细想那步辇里异样的声音,目光冷冷的看着伯夫人。
她这番作为不过是狗急跳墙,临了乱咬一气,她儿子废了,她非要拉个人去垫背。
可惜,那东西根本不是她的。
卢家闹得越大,越激烈,这热闹也就越好看。
她不介意让天下人都来看看着热闹,见识见识这伯爵府上骇人听闻的密辛。
“好!”伯夫人凄厉的叫了一声,“我儿子出了事,我也不想活了,臣妇把命交给上天,让老天给我一个公道!叫天下人都看看,一个母亲为了儿子能做到何种地步!”
“万万不可!”大理寺少卿惊得站了起来。
众人反应过来,赶忙过去劝伯夫人:“伯爵府是何等样的人家,怎的要闹到这等地步?”
“你是堂堂的伯爵夫人,竟然去滚钉板,成何体统!”
“夫人状告皇家县主,还要滚钉板,这让百姓们看到了,置天家于何地?”
……
本朝开国时候定的规矩,若有天大的冤情,以民告官,以下告上,便去众人面前滚过钉板,天子必须当众受理。
如今伯夫人一口咬定皇帝偏袒了周晚吟,要拼着命去滚着钉板,实在是胡搅蛮缠。
但若真出了这种母亲为了儿子滚钉板的事,这是将皇帝的威信和朝廷的颜面置于何地?
“夫人不必如此,不过是一桩风月公案,朕今夜便可决断。”步辇里传来一声平静的声音,周惜朝伸手打开帘子,缓步下了轿辇。
周晚吟总算是看清了他。
那个平日里喜欢素衣的年轻公子,身穿宝蓝色团龙常服,头戴白玉冠,如同九天神官一般光彩照人。
他踏月而来,如暗夜琉璃,腰间配着的环佩美玉,随着行动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周晚吟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感觉自己的心被狠狠的撞击着,心跳到了嗓子眼。
竟然是他……
他竟然是皇帝……
周惜朝在主位上坐了,冲顺喜道:“嘉盈县主原先在护国公府寄居,你即刻派几个小太监过去,把他们家的姑娘和婢仆叫几个过来,认一认物证。”
“是……”顺喜一脸绝望的点了点头。
周惜朝吩咐完顺喜,目光淡淡望向披风散发的伯夫人,平静道:“夫人,若有物证且先呈上来,不要拉拉扯扯,恐有毁伤。”
他目光平静柔和,清亮有神,方才声嘶力竭的女人蓦的安静了下来。
她呆愣了一下下,茫然的把手里的帕子和汗巾叠好,双手呈了上去。
她做了十几年的伯夫人,还是第一次见皇帝。
夫君不像样,儿子不成器,她并没有面圣的机会。
她想象中的皇帝,是威严的,可怕的,一个富有四海,后宫佳丽三千的男人。
又因着卢寒烟在后宫里搅动风云,她隐隐又觉得皇帝该是个面团似的好拿捏的文弱男人。
她像一个浑浑噩噩的寄生兽一样,附身在丈夫和儿子的身上,眼里心里早放不进去其他的东西。
男人是什么样子的?
如她丈夫那样,暴躁凶残,动不动对她拳打脚踢,成日在女人肚皮上找乐子的?
或者是她儿子那样,平庸无能,胆小猥琐,成日找她撒泼打滚要这要那的?
她生命里第一次看到了一个人,看人一眼,便能叫人心平气和起来。
物证由顺喜端到了周惜朝的面前。
“陛下,这东西想来不是县主的。”顺喜硬着头皮道,他的心已经死了。
周惜朝有些困倦,但人前威仪不减,并不多说,而是认真拿起来帕子看了看。
“?”
只看了一眼,他就感觉不对劲了,缓缓抬头看了顺喜一眼。
顺喜脸色比苦瓜还苦,几乎要跪下去。
周惜朝又把汗巾拿起来看了看。
“?”
过了许久,他缓缓看向了伯夫人,说到:“夫人……你这物证里,是不是还少了个扳指?”
“扳指!”伯夫人慌里慌张的把扳指拿了出来,急急忙忙呈上去,“扳指在这里。”
她心中有些疑惑,这皇帝怎么知道有扳指?
大理寺少卿也奇怪了,陛下也会看证物了?上官查看证物,这不都是做做样子么,肉眼凡胎哪儿能看出什么?
他茫然看了看主位的皇帝,就瞧见他家陛下随手摆弄着证物,竟然……把扳指戴上了。
戴上了……
还挺合适!
“陛下!”大理寺少卿慌张的站了起来,“这扳指是……是……”
就说怎么瞧着眼熟!
周惜朝淡淡道:“是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