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唇瓣微颤:“你,你认错人了。”
“是吗?我还没说我要找谁呢?你就知道我认错人了?”
女子避开他的目光,向后退了一步。
柳重山便上前一步。
她一步步被逼到了廊柱上,却依然不敢抬起头看他。
“柳娘子?你怎么不抬起头来看看我?”
女子听出了他的话语里带着很重的鼻音,情不自禁的抬起了头,才发现他已经是满脸泪痕。
而她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眼泪从脸上凹凸不平的沟壑处淌过,在雪白的下巴上挂了片刻,便落在地上发出破碎的声音。
柳重山伸手捏着她的下巴,用了些力气:“你好残忍......”
曼珠又是一行热泪滚过:“别吓到孩子。”
柳重山指着木盆里还泡在冷水里的小棉裤:“你就带着我的儿子,过着这样的生活?”
“我们自力更生,活得很好。”
“很好?”
柳重山伸出手指抹去她的眼泪:“大白天的有人敲门你都不敢开,这叫活得很好?这么冷的天,洗衣服都舍不得烧热水,这叫活得很好?”
曼珠握住他的手,想要挣脱:“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你不该这样执迷不悟,你该找一个身世清白的女子成亲,风风光光的过一生......”
柳重山记得她在离开前就说过这样的鬼话,再想想这两年来自己遭受的折磨,眼睛猩红,气息都乱了。
“你有没有问过,我想要的是什么?你凭什么自作主张就一个人决定了我这一生要怎么过?”
曼珠指着自己的脸:“我已经这样了,你看不见吗?”
“那又怎样?我早就说过你值得我爱,不仅仅是因为你的样子......”
这时一岁多的孩子慢腾腾的移动着圆滚滚的身体搬来了两个小凳子。
“娘,不哭,坐下,坐下不累。”
柳重山双手扶着她的肩将她按到了小凳子上,又一把将孩子抱了起来。
想着刚才两个人这样争执孩子都看到了,心里有些懊悔。
问道:“你不怕我吗?”
谁知道这孩子不但一点不怕,还伸出肉墩墩的小手给他擦泪。
“爹,你也不哭。”
柳重山被这一个爹字惊得说不出话来,一脸震惊的看着曼珠。
曼珠则是避开了他的目光,低下了头。
柳重山将孩子紧紧抱了一下,又让他坐在自己腿上看着他的眼睛柔声问:“你叫怀谷?”
孩子点头。
“你认识我?”
孩子的语言还不是很丰富,只是指着屋内说:“画,娘画的,是爹。”
柳重山心里又气又疼,一把将曼珠也搂了过来抱在另一条腿上。
他力气太大,曼珠挣不开,也就放弃了。
“就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不会再放你走。”
曼珠拿起帕子擦眼泪,擦着擦着,一边脸上的“疤痕”经过泪水的冲刷,竟然和皮肤慢慢分离开来。
柳重山觉得奇怪,伸手去轻轻一抹,这块“疤痕”竟然从脸上脱落了下来,露出了雪白无垢的面颊。
曼珠看着他手里的假疤痕,眼神比他还要震惊,忙用帕子捂住自己的脸。
柳重山问:“这?怎么回事?”
曼珠见瞒不过,索性将另一边的也撕了下来。
“我一个女子,带着孩子,孤儿寡母的,难免不安,这样就没有人会见色起意,打坏主意了......”
敢情她把自己的脸弄成这副样子,就是为了规避不必要的麻烦。
柳重山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撕成一片片的,疼得他说不出话来,抱着这一大一小的手背都冒起了青筋。
他方才心疼她独自带着孩子,还不知为何把自己伤成了这个样子。
当她知道她不是真的受伤时,又心疼她那么美的一个人,在没有丈夫的庇护下,居然要用这样的方式来为自己筑起一道防护。
而自己找了两年多,谁会想到她竟一直在桐花镇,只是根本不是他画上的那个样子呢?
内疚和悔恨在他那碎成一片片的心上一趟又一趟的碾压而过。
“你好残忍。”他说:“我这两年过得生不如死,你明知道我在找你,可你却躲起来......”
是的,她知道他在找她,一直都知道。
她在等他放弃,等收到他成亲的消息。
等他成亲后,就将儿子送还给他。
她想过,孩子跟着她不是长久之计,她一个女子,就算凭着自己的手艺能自力更生,却也不如让孩子跟着当官的爹有前途。
可是他怎么那么傻?一直找一直找,就是不成亲,眼看着孩子都要懂事了,她真是替他着急。
她问:“你怎么认出我的?”
他说:“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能认出你,哪怕下辈子再转了世,我也同样能认出你,所以你别再跑了,你要是再敢离开,我立马拔剑自刎。”
“你胡说什么?”曼珠气急,怒瞪着他。
柳重山对上她的眼睛瞪了回去:“不信你可以试试。”
表面上躲着他,背地里却当着孩子的面画他,还教孩子叫爹,他不信这句话拿不住她。
怀谷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是从小都只有娘的他觉得被爹的胳膊搂着好舒服,竟不知不觉靠在他臂弯里睡着了。
曼珠伸手过来接孩子:“他睡着了,我抱他进屋去。”
柳重山还想多抱孩子一会,没给她。
盯着她的眼睛:“还跑吗?”
曼珠低头不语。
柳重山把孩子给她后却没有放开她,突然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曼珠吓得赶紧抱紧孩子。
柳重山将母子俩抱进卧房,直到曼珠将孩子放到了床上也没放她下来,而是抱着她坐在了床沿。
曼珠只觉得他抱得越来越紧,直到感觉到身子都被他箍的发疼,她才试图动了动。
谁曾想他手上的力道更大了。
“你松开些,我不会走。”
柳重山才反应过来自己把她箍痛了,稍稍松了松,又不自觉的收拢......
原来当年曼珠离开北都,一路往南,躲开了那些花灼派出来寻她的人,打算回到桐花镇。
她没有亲人,所有的记忆也都痛苦且不堪。
她想,她既然是从桐花镇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么也从桐花镇离开吧。
正当她找了一块干净的地方准备结束自己的生命时,却发现不远处的草丛里有个东西在蠕动。
慢慢的,从草丛里拱出来一个小小的毛茸茸的东西。
是一只受伤的松鼠,曼珠走近一看,这松鼠整个后腿不知被什么东西咬下了一块皮,痛得直发抖。
曼珠的心颤了一下,好可怜的小东西。
既然都是将死之人了,何不先救它一命?
于是她将自己的脸做了疤痕,带着松鼠来到了桐花镇,只称自己是从桑格镇而来,与丈夫失散了。
在这样的环境下,失散了不就是死了?
所以整个桐花镇的人都默认她是个死了丈夫毁了容还留下遗腹子的可怜女人。
从此她便在这里落了脚,只等着小松鼠痊愈,她就可以毫无留恋的离开这个世界了。
松鼠好了,她却发觉自己有了身孕。
......
曼珠拿起帕子擦去柳重山脸上的泪,有些好笑。
“你怎么还哭个不停?皇上知道他的皇城司使这么爱哭吗?”
她倒还有心情开玩笑。
他吸了吸鼻子,镇定了片刻,看着她道:“如果你不愿意跟我回京城,我会求皇上将我调任到邵县来,这里没有人知道你,你的身份是我的夫人,你永远可以自由自在的生活,柳娘子,你看如何?”
曼珠道:“你在京城,有前途。”
他不容置疑的说:“你就是我的命,命都没了,要那前途作甚?”
“可是......”
她还想说什么,柳重山却打断了她:“放心,我有的是钱,即便不在京城做官,我也会让你和孩子过上最好的生活。”
曼珠笑了,自己说自己有的是钱的?
柳重山却说:“你还记得吗?那时我见了你,便想去找雪媚娘赎你的身,可是十万两银子确实把我吓坏了,自那以后我就拼命存钱,
花了三年的时间,差不多存够了,可你却阴差阳错的从吟雪楼出来了,所以那些钱也没个用处,都给你留着呢。”
曼珠被惊得目瞪口呆:“你当真了?”
柳重山:“当然是真的。”
这个傻子,她当初为了让他知难而退故意让雪媚娘报了个天价,没想到他却真的去存钱了。
她怎会不感动呢?
双手搭在他的肩上:“往后我们一家人就在一起,永远不分开,就算是你赶我,我也不走......”
柳重山激动不已:“你谋杀亲夫我也不会赶你......”
曼珠忙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唇:“胡说什么?”
四目相对,泪眼婆娑,梨花带雨。
他一手抓住她抚在唇上的手,一手揽紧她的腰将人贴得更紧了些,深深的吻住了她的唇。
情到深处,两个人还想要做点什么,睁开眼睛却发现孩子爬到了床尾对着他们笑......
曼珠忙一把将他推得老远,起身抱起了孩子。
柳重山笑笑,摸了一把嘴角:“小东西,这么快就醒了。”
曼珠红着脸对孩子说:“怀谷,不可以学,这样不对,你不能这样,听懂了吗?”
怀谷似懂非懂的点着头。
柳重山问:“你跟他说这些做什么?”
曼珠道:“他现在喜欢模仿,我怕他出去玩抱着人家小姑娘......”
柳重山笑着抿唇,盯着孩子的脸看了半晌,突然问道:“这是你生的吗?”
刚才没好好看这孩子,现在仔细一看才发现,这孩子长得一点也不像曼珠。
曼珠一脸宠爱的看着孩子的脸:“是不是我生的我也养这么大了。”
柳重山又说:“他怎么长这样?”
曼珠:“他不长这样该长怎样?”
柳重山看着怀谷的脸有些嫌弃道:“他该长得和你一样才对。”
曼珠:“你长这么大就没照过镜子吗?”
这孩子抱到了象牙山,大家伙都说他长得和柳重山一模一样。
尤其是柳老夫人,抱着这孩子眼泪打湿了好几张帕子。
把玩着怀谷脖子上的金锁道:“老太婆这一世也没白活,到了地底下也对你们柳家的列祖列宗有了交代,他真是我的孙子,我的好孙子。”
柳重山有些垂头丧气:“他该长得像娘,像娘才好看。”
柳老夫人立马捂住怀谷的耳朵,没好气的说:“依我看,怀谷就是长得好,你要喜欢长的像她娘那样式的,重新生一个不就得了?”
柳重山笑得抓紧了曼珠的手。
这话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娘是答应了。
怀谷在奶奶怀里老实不到一刻钟,便跳下了地朝着儿童乐园奔去,麻利的就爬上了滑梯。
然后就是倒趴着往下面一溜,再爬起来拍拍自己的屁股......
玉罗拉着花容的手:“这孩子真可爱,你说我们将来的孩子会不会也这么调皮?”
花容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宠溺的看着她:“怎么?你也想要一个?”
玉罗低头点了点:“这怀谷完全长得和柳大人一模一样,好像和曼珠不沾边,我想知道我们要是有个孩子,会长得像谁。”
花容:“那你可得争点气,孩子要是不像你,我就天天揍他......”
玉罗横了他一眼:“你敢。”
花灼陪着陶夭夭还在一旁拿着图纸和木匠老邓在商议扩张儿童乐园的事情。
颜四娘忙点头赞同:“是该扩张了,这冬日天寒,尚且有这么多孩子在这玩,春夏的时候,那更是不得了,滑滑梯要排老长的队。”
现在乐园里有跷跷板两个,滑梯两个,旋转木马一个,还有一个小型的摩天轮。
陶夭夭还花高价叫人从海边运来了细沙,准备做一个人工沙池,老邓拿着图纸不住的点头。
“做了几十年的木匠了,县主真是让我长了见识,这些东西做出来,老邓真是满满的成就感。”
老邓笑呵呵,露出一口黄牙,十个牙缝里有九个都卡着菜。
陶夭夭笑道:“多亏邓师傅的手艺,否则这些东西也只能是空中楼阁,呕......”
花灼忙扶着她:“怎么了?不舒服?”
陶夭夭忙将手里的图纸塞进老邓手中,转过身跑到了路边干呕起来。
花灼满脸心疼的跟了过来:“没事吧,哪里难受?我让大夫来看看。”
苏洛洛本和萧山肃一起看着怀谷跑上跑下玩滑梯呢,听到陶夭夭这边的动静也跟了过来。
陶夭夭被干呕呛得眼泪都出来了。
苏洛洛急了:“这是怎么了,可是吃坏了什么东西?进屋休息......呕......呕......”
话还没说完她自己也感觉到胃里突如其来的一阵翻江倒海,两个人并排站在路边干呕了起来。
一干人都不看怀谷了,被她们两个吸引了过来。
只见两个人互相对着干呕,地上却是什么也没有。
柳重山抱着怀谷,曼珠搀着柳老妇人过来了。
曼珠捂着嘴笑道:“你们两个先进屋去坐下等会,冬枣已经请大夫去了,马上就来。”
不多时,大夫来了,先是替陶夭夭把了脉。
花灼焦急的在一旁守着,紧盯着大夫的神情。
直到大夫说出恭喜二字时,他心里的石头才算落了地。
冬枣高兴的跳了起来,怀里的瓜子撒了一地。
苏洛洛则是羞涩的看了萧山肃一眼,缓缓伸出手将手腕搭在了脉枕上。
萧山肃对着她点点头投来鼓励的目光。
“恭喜夫人,恭喜两位夫人,都是喜脉,而且,从脉象上来看,这怀孕的时日相差无几。”
话毕屋里瞬间溢满了快乐与幸福。
王妃更是喜极而泣,竞王则是若无其事的勾唇笑了一下:“有什么好哭的呢?怎么这么爱哭。”
花容:“太好了,我要当舅公了。”
玉罗:“太好了,我要当姑姑了。”
两个人几乎异口同声,说完对视一眼后又各自移开眼咳嗽了两声。
送走了大夫,门外传来冬枣兴奋的声音。
“小姐,老爷和朱姨娘来了,还有三小姐,小少爷也来了。”
陶夭夭喜出望外,忙起身提着裙摆迎了出去。
陶家小少爷下了马车一看到陶夭夭,飞也似的朝着她奔了过来。
一边奶声奶气的喊着:“大姐姐,大姐姐,我想你了......”
朱绿竹在后面追着:“小祖宗嗳,慢点,慢点......”
陶夭夭蹲下身伸出双手准备迎接来自这个小炮弹的暴击。
眼看着小舅子马上就要扑到陶夭夭怀里的时候,花灼揪着他的衣服一把将他拎了起来。
“乖,你姐姐累了,我抱你。”
这小舅子只感觉自己被一双大手箍的生疼,又不敢吭声,只得委屈巴巴对着陶夭夭投去求救的眼神。
“大姐姐?”
陶夭夭嗔了花灼一眼,指指远处正抱着怀谷的柳重山。
“看到没,要像那样抱......”
花灼,萧山肃还有花容都朝着柳重山那边看了过去。
三个人不约而同点头哦了一声,表示,学到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