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俩打架。”
这话让嬴政陷入了思考。
虽然自远古部落时代以来,华夏人渐渐将纯粹的天崇拜信仰添加到政治行为里、发展起了君权神授,但在自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华夏也经历过神权和王权打架的事情。
(pS:君权神授行为并不是在董仲舒创立的,而是一直以来都有)
直到商朝晚期,商王将‘贞人’的权利收归己身,才彻底将神权收归在王权之内。
所以……
“不是华夏的后世王朝,那就是外国人也这么经历过?”
“昂!”李缘点了点头:“华夏早期王权和神权的斗争记载极少,只不过不管华夏还是外国,从那些留下来的斗争记录来看,这都是一场残酷至极的斗争。”
“权利之争,本就是残酷的。”
嬴政说:“那看来你隐藏身份,应该也有不想重新唤醒神权的意思吧?”
“这玩意不好。”李缘说:“别说具体的神权了,其实不管任何一个宗教,对世俗王权来说,都有些坏处。”
这倒不是李缘对宗教有偏见,而是放在古代王权社会里,真是这样。
对佛教,三武一宗的灭佛就是最好的证据。
道教……
额,这货在王朝末期很是活跃……
“你们那一朝呢?”嬴政又升起了对李缘所在时代的兴趣:“想必宗教更多吧?毕竟你们连通了世界,外国人的宗教也会进来,那你们是怎么解决的?”
李缘微笑不语。
华夏人本就不怎么信神,在老家祠堂拜时的真心,远远超过在外面拜神的时候。
而且不管你是道长、方丈、还是什么佛陀或者教皇,除非你真的能召唤来你们教派的某一尊神只、还必须能扛得住核弹大神,不然你搞事之前最好先考虑清楚自己能不能顶得住‘镰刀正义’。
“对了,明天就是新一期报纸发行之日吧?”
嬴政点了点头,知道又有了一个‘大秦学不会’的方面。
“政哥,明天要不要去齐王宫看戏?”李缘嘿嘿一笑,因为这一期对齐国的报纸,可与之前对赵国他们的不同。
如今的齐王是田建,齐国相国是敢于挑战郭开的后胜……
或许之前六国贵族以为报纸只能吸引平民眼球,但这次之后,他们想必就要糟心了。
……
对齐国的百姓来说,今天是一个大日子。
上一期的秦国报纸在最后就说了,这一期写的会是齐国的事,于是这让许多百姓在那些秦国店铺们还没开门的时候就等着了。
但有些诡异的是,店铺周围除了往常一样维持秩序的齐军士卒外,没有增派任何人手。
按理来说,前头三个国家被骂成什么样齐国也看到了,这一期就到你你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
“都是那该死的后胜!”
一家秦国店铺前,一个经历过君王后时代的齐国忠臣,发出了和曾经赵国忠臣相似的怒骂声。
对于这一期的报纸,齐国朝堂讨论了好几天,最终齐王建选择了听信相国后胜的说法:
齐国一直以礼事秦,秦国必不会像对待另外三国那样负了齐国的情谊!
这个经历过君王后时代的老臣当即就想喷人了!
秦国知道个屁的情谊!
哪个懂情谊的是年年都想着打别人的?
只可惜,他是忠臣、老臣;却终究不是齐王建的心腹之臣。
他已经带好了所有家丁、护卫,如果待会看到秦国人的报纸有抹黑齐王和齐国的意思——他认为把一些不该让民众知道的贵族秘辛公开就是在抹黑,那他就带着人驱散周围人群、冲进去把秦国人的报纸都给烧了!
即便会被大王责罚又怎样?
只要能唤醒大王对秦国人报纸这手段的警惕,自己死而无憾!
售卖的时间到了。
这间店铺内,一些文士成群结队的拿着报纸走出门、去往周围几个方向。
他们是每一家秦国店铺都有的人手,负责在一些人流量较大的路口给不识字的民众念诵报纸的内容。
而他们都是秦国专门派来的,每一个身上都有着秦国颁发的‘身份证’,让他国即便想对他们动粗都得束手束脚——你得考虑一下打秦国官方人员的后果。
看着前方许多人排队进入,这个老者脸色顿时就黑了下来。
真是一帮愚夫!
居然连秦国人那满是坏心思的报纸都看!
“老爷!买来了!”
一个仆役快速的从前方跑来,他早前靠着拳头排在了人群队列最前方,此刻带着报纸回来复命了。
周围,一些路人看着这一幕,又看了看身旁有十几个大汉保护的老者,默默转移了目光。
老者接过报纸,走到一旁的屋檐下看了起来。
照例的,首页是秦国最近一些国策的介绍。
老者直接翻过,他现在没心情看这种吸引平民的东西。
况且看了又能怎样呢?齐国还能学会不成?
除了首页之外,其余的都是一些对齐国曾经之事的介绍,篇幅最大的一个是:
【论田氏代齐】
看到这个标题,老者心里一喜!
如果秦国拿这件事做文章抹黑齐国,那大王肯定不会再容忍下去,一定会改变态度的!
然而接着看下去后,这个老臣的脸色从惊愕慢慢变成了震惊,最后呆滞。
【荀况曾言: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然民心所向者,终为天命所归……姜氏后期,民生混乱,朝堂不宁……四大家族争权夺利,唯田氏施惠于民……】
【历经百年救国,姜氏无力回天之际,田氏为民生计……在非常之时起非常之事,才建非常之功……】
文章前半篇,说的尽是些好话。
以至于让老者怀疑这报纸是齐国王室自己发的。
但后半篇……
【今田齐已上百年,曾经乱象似有再显之意……】
【大秦前相国、文信侯吕先生就曾言:吾行商之时,最喜齐国、却也最恼齐国……国中百姓本可供大量商机,却终日劳作而赋税尽被取走……其贵族荒淫享乐、不法商人横行、吏治腐败至极……最为富裕之地却滋生出最多的黑暗……】
【笔者落此篇时,曾问我大秦国师:为何齐国百姓身处富齐却仍旧困苦?为何齐王明知国中公卿不法却视而不见?】
【国师默然,后曰:齐是齐王,非齐民。】
文章到此结束。
老者看着手中报纸,心中有好几句脏话想说,却硬是说不出口……
齐是齐王,非齐民?
这话可以延伸出许多种猜想。
你可以说齐王是要为整个齐国着想,不能为了平民之事而得罪公卿惹得国家大乱,所以要徐徐图之。
你也可以说齐王就是最大的公卿,所以他不会站在百姓那边。
怎么说,取决于人的主观猜想。
而且前面才说了姜氏后期民生混乱,如今田氏又如此,再加上已经有过一次‘代齐’的例子,保不成有人会想:田氏代得、我代不得?
而放眼整个全篇下来,更是让老者一阵语塞。
姜氏后期,民生混乱,朝堂不宁?
这是事实。
但只是‘一部分的事实’。
姜氏后期确实四大家族争权夺利,可那四大家族中本就有田家啊!
朝堂混乱?
不就是因为他们四个互相斗吗?
四大家族争权夺利,唯田氏施惠于民。
田氏确实在姜氏后期施惠于民,但这施惠的方式,秦国人没写。
当时的田家已经是齐国四大家族,而作为执掌国政者之一,田家以公权赚私益:老百姓向国家交税时,田家故意少收;而田家借粮食给老百姓时,却故意多给。
亏的是姜氏齐王的财产,但赚来的民心是田家的。
而且后来,田氏联合另外两家灭掉了其中一家,又为了消磨那两家的实力,不惜发动齐国与他国的战争以达成目的。
这些虽然从未流于田野之中,但在各国王室和那些大贵族的记载中都是写明的。
作为曾经君王后时代的老臣之一,他清楚的这些秦国人忽略的故事。
可他不能说啊!
秦国人的报纸在平民中的权威性,哪怕他看不惯秦国也不得不认。
眼下秦国居然在报纸上为田氏说了些好话,虽然只是以‘为民’角度说的、谈及‘代齐’的政权合法性上却只用了“为民生计”“在非常之时起非常之事”这些话,但那些毕竟是好话啊!
齐王只要操作下,很容易为自己套上一层金闪闪的外衣。
他要是把那些事说出去了,恐怕齐王会先宰了他全家。
但坏处也在这里——面对秦国人给出的这些好话,齐王会认吗?
当然会认!
不仅会认,齐国所有臣子,但凡不认的,都可以被指责一句心怀异心。
可前半篇你认了,后半篇呢?
如果好话认可了,坏话就是假的——这岂不是欲盖弥彰?
秦国在齐国的细作都不用说别的,只要以此为由说:这是齐王不想承认你们这些平民的利益。就可以让前半篇好话的效果彻底作废。
“老爷,还要不要……”
一旁,一个后辈也看完了内容,便开口问道。
老者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手中的报纸,以及前方店铺门口围观的大量平民,内心纠结无比。
没等他做出决定,一名家丁就快速跑来:“老爷,王宫来人叫您呢。”
……
齐王宫。
看着面前的报纸,齐王的脸色阴晴不定。
对我田氏的好话,我很高兴;但那些坏话,我不喜欢。
只可惜,这报纸不是他的……
一旁,一个中年人静静站着。
他就是后世所有史书共同认定的秦国在齐第一功臣——后胜。
后世史书对他的身份有些争议,但对他的“功绩”却高度一致……
“大王,臣早就说过,秦国绝不会负了我齐国之情谊。”
“可他们依旧在说寡人的齐国。”齐王皱着眉头:“既然要为寡人说好话,为何又要说那些贬低之语呢?”
“大王啊,想必秦国不是故意的,他们是不得不说啊!”
后胜一副惆怅之色:“请王试想,如果秦人的报纸上尽是对我齐国的好话,那他们早先几期报纸建立的公信,岂不是会受到他国质疑?”
“与秦修好的,可只有大王您带领下的齐国啊,燕国虽然也交好秦国,可那区区燕国怎配我大齐相比?”
“若尽写好话,那秦国之后对三晋与楚,又该如何?”
齐王建看了后胜一眼,忽然觉得这个舅舅的话有些太过‘亲秦’了……
不过一想到他是母后的弟弟,给自己当了十一年相国,若他真倒向秦国,想必母后当年早就发现了。【注1】
“可这言论实在是……”齐王建有些气愤。
贵族荒淫享乐、不法商人横行、吏治腐败至极……就简直就差指着自己鼻子骂自己治理得不好了。
还说什么明知公卿不法却视而不见,齐王非齐民。
“难道寡人就任由此污蔑吗?”
后胜沉默了一下,想到了自己,以及自己举荐出使秦国、然后拿了秦国人的钱回来为秦国说好话的人。
你要真是明君,怎么这十一年来我们活得这么滋润……
“大王,秦国此言,想必未必是出于攻讦之意。”
齐王建放下报纸,直勾勾的盯着他。
“请听臣解释!”后胜一激灵:“大王觉得如今的秦国如何?”
齐王建沉默了。
秦国本就强大,那个李缘出现后更是在各方面都让六国震惊了一把。
所以论如何……
“齐不如也!”
“秦王也是这么认为的,而且会比大王更甚!”后胜叹了口气:“只可惜我齐国没有国师,不然若齐国强盛,在报纸上说他国不好的,就是大王您了。”
“那秦王如何骄傲之人?即便他想为我等说好话,又怎能不自傲一把?”
“此等心理,想必大王可以理解。”
齐王建手抖了两下。
理解是一回事,接受是另一回事啊。
“另外。”
后胜犹豫了一下,将否认可能带来的民心尽失、以及秦国会转变态度的后果也说了,让齐王建更加憋屈了。
“大王。”
门口,宦者令低头走进:“几位大臣已经到了,正在殿外。”
“宣。”
后胜默默退了几步站好。
召来几个大臣又怎样?
经过十一年的经营,眼下整个齐国朝堂上,已经没有敢跟自己对着干的人了。
就算那仅剩的几个前朝老臣也都识趣的避他锋芒。
齐王建与其说是喊了几个大臣来,还不如说是喊了几个自己的党羽来。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不是田家的人,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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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作者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