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今夕在那之后便像最普通的那样师徒相处。
这期间,那只狡猾的邪魂再未出现,他有时真的会产生错觉,他只是收了一个普通的弟子,也将把自己的毕生所学都交予他的弟子。
没人觉得这种近乎诡异的祥和有什么奇怪。
“拿到这个,无论你用何种办法。”
沈清客站在她面前,示意她看着自己手中的引魂铃,宣告试炼的规则。
此时的今夕已将剑术学了个基本,得到命令的一瞬便抽剑直向沈清客。
沈清客闪身,动作幅度微小,同时不忘检查她挥剑的手势。
今夕流畅地挽起剑花,甩手继续攻势。她剑式破风,细碎的风声犹如杯盏的碎片,带着凌厉的气势直指沈清客清凛的面庞。
“剑式过关,但还不够。”
沈清客指尖抵住剑锋,在与剑交汇的那一点使了些力。
受到一阵反力阻碍,今夕手中剑路线偏离,她身形不稳,即刻向前倾去。
剑柄在地面撞击的轻响令她回神,一股淡淡的茶香萦绕在鼻尖,今夕轻轻抬头,看着沈清客离得很近的脸。
身形踉跄的那一刻,她来不及反应,出于本能,双手下意识环住男人腰身,前身轻俯,沈清客如一根屹立不倒的石柱任她扶住。
今夕触及他淡漠的目光,心头一颤,慌忙起身。
沈清客将她遗落的剑递给她:“作战切忌分神。”
今夕双手接过剑:“是,师尊,弟子明白。”
沈清客转身离去,今夕看着他的背影,方才缓过神。许是试炼未通过,她心有不甘,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在男人的身影将要消失在眼前时,她凝视良久的目光微动,像做了什么决定一般,利落抽剑飞身,速度之快让沈清客在最后一刻才发觉。
今夕仗着偷袭的优势,让沈清客在对上她明亮的目光时,劲瘦挺拔的身姿不稳,倒在地上。
剑锋正抵在他脖颈,沈清客些微惊讶地看着她。
“师尊说过,无论用什么办法。”她清亮的目光含着试探,指尖伸向他手中的引魂铃。
沈清客第一次以这样的视角看着自己的徒弟,心绪复杂,身上的人眼中只有他手中的引魂铃,她神色纯粹而执着,还有些对这种大胆的行为的忌惮。
不知为何,她恣意的样子比平日谨言慎行的姿态更为耀眼。
他一时无声,凝望许久,轻轻松开指尖:“合格。”
无数个孤寂的夜,沈清客一个人坐在房中,与微弱的烛火作伴。屏风背后,唯有一场被灵力驱使的皮影戏诉说着冰冷的沉默。
一大一小两个影人在烛火映照的地方显出身影,一颦一簇,不知要还原什么过往。
沈清客坐在昏暗的光线下,心里藏着某种执念,看着这场数不尽看过多少次的戏。
“师尊还喜欢玩这个?”
只是有一个不速之客打搅了他,而这不速之客的身份甚至不需沈清客费心辨别。
他素日静如水中月的脸上浮现不悦,似是因心底的秘密被窥探而产生条件反射。他抓住她的手腕,质问这只游戏人间的邪魂:“谁让你进来的?”
今夕却轻松一笑,另一只手缓缓伸向他的面颊,在黯淡的光线下暧昧至极。
灾祸向凡人问出一个问题:“母亲是什么?”
沈清客面色不曾改变,却在此刻隐隐传达出寒冷的温度,他攥着今夕的手腕越来越紧:“如果你要继续发疯,我不介意现在就除掉你。”
今夕明媚的笑意丝毫不把他的警告当成一回事,她懒散地看向屏风,那场受灵力驱使的皮影戏并未停止。
“我也想为她哭一次。”
她看了良久,也不知在思量些什么,最后说出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明暗交错间,沈清客捕捉到她眼中一瞬息的落寂,也就是在那一瞬间,冷漠的心与这种模糊的情绪产生联结。
“什么?”他不知为何,在这个没有人情冷暖的灾祸面前,有种感同身受的意味。
今夕扭过她融汇着月辉的面庞,展开这场莫名其妙的对话:“她为我梳发,教我写字,为我缝制新衣,我知道……这只是神编给我的故事,但是缺点就在它太真实。”
“真实,又不完美,才会叫我念念不忘。”她俯身凑近沈清客,“你说,母亲到底是什么?”
沈清客凝望她当真好奇的神色,他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将这个不怀好意的灾祸请出门外,但,今夜许是荒唐的一夜,他才会做出平生第一次荒唐的事。
与一个将自己视作蝼蚁的邪灵讨论自己的母亲。
“她是个自私的女人,又是位高傲的公主,生在人间最高处,所以看不起她私生子身份的儿子,但最后与她相依为命的,也只有一个卑微的私生子。”
今夕未曾想过,这个冷漠无情,毫不逊色于自己的人,真的会把这些告诉她。
她贴近男人耳畔:“我看得见人心中的阴暗面。”
沈清客蹙眉,对这个暧昧的距离感到不悦,伸手推开她的肩膀:“你想说什么?”
“你曾想弑母,是真的。”今夕轻笑,“那次不是我使坏,只能说,你也是个怪物。”
沈清客修行出一身高雅的气息被坏心眼的邪魂毁于一旦,顷刻间伸手掐住她欣长的脖颈。
其实这时他只要冷静下来稍加思考,便想得到,他这些时日所有的情绪波动,都源自于这位灾祸,但正如灾祸所言,她真的有本事发掘人心中最隐秘的阴暗地。
屏风后的皮影戏变换了姿态,他的目光下意识寻去。
而后是今夕的声音。
“很久以前,人间有一位高贵的公主,她是世界上最尊贵的女人,生来便睥睨那些忙碌的凡人。”
“公主一生光鲜亮丽,唯一的污点……便是她见不得光的私生子。”
“她觉得,这个野种毁了她的幸福,若不是他,她本可以走一条更顺遂的路,但是,公主还是把野种养大成人了。”
沈清客视线肃冷,目不转睛地看着屏风后两只影人的一动一止,听着今夕如枕边夜话的讲述。
“她的光阴戛然而止,在深山中荒诞的宫殿与这个野种相依为命,喝醉时会将种种不满发泄在野种身上时,清醒时,也会想起自己还是一个母亲。”
“野种恨啊,恨自己是个野种,恨自己销声匿迹的父亲,恨他所谓的母亲将他生下来,恨这座荒诞的宫殿里,那个穷途末路的女人还在做她华丽的梦。”
“他想杀了母亲,可是,那个自私的女人,总是用她阴晴不定的好告诉他,她是他的母亲。”
“这种喜怒无常的待遇折磨着他呀,他恨母亲,又想得到母亲的认可,想与母亲像最正常不过的母子相处,又怨母亲是一个自私的疯女人。”
“直到死,他还是流不出一滴泪。”
两只影人自如变换动作,观看的男人却从此刻失了耐心:“够了。”
而恶趣味的灾祸是不会让另一场好看的戏就此落幕的。
她操纵灵力,变换场景,娓娓道来:“也许,在他看不到的背后,还有别的故事发生,那会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