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站在门口没动,扫了一眼目光警惕的宋云棠,收回目光:“各宗宗主尽数已到浮锡城,现在谁人不知,浮锡城与魔修有染,师祖还留在城中,不怕被抓个正型?”
“这有什么,今夕?”逐云病态的面容上浮现笑意,“原本我就打算这么做,只是你比我早了一步。”
站在她身旁的宋云棠听着她坦然的语气,面色惊讶。
今夕也有些诧异,笑道:“师祖是……疯了?”
逐云轻轻摇头:“我不但不怕被抓正型,我还打算去见见老朋友们。”
今夕走到窗前,一把推开窗扉:“如果您想证明自己是个高深莫测的人,那您已经赢了。”
“现在……”她望着逐云从容的笑颜,“我们不妨各自坦诚一分,至少让我知道,我不是在跟一个疯子讲条件。”
“我确实是疯子,今夕。”逐云起身,站在黄昏带来的光线下,她的身影像一片淹没在火焰中的云,“接下来,他们便会制衡我了。”
“然后,你的目的就达到了,可以放心了么?”她反问。
今夕静静望着她,第一次因对方的冷静感到毛骨悚然:“希望您真的是一个高深莫测的人。”
“你放心,我还是那句话。”逐云轻笑,“只要结束这场还礼,一切都会好起来。”
逐云说到做到,为各宗主带来今日第二大惊喜。
今夕将他们的震惊,愤怒,指责看尽眼底,忽而想起,自己少时在逐云宗学有所成,私下回去报复姜府,姜府那些人的目光和现在这些是一样的。
是是非非,孰对孰错?
萤石在她的识海中评下一句:“你被疯子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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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客从梦魇幽暗的目光中回过神时,少年的他已被扔进水里。
他奋力挣扎,呼救,臂膀拍打在水面,推走一层水花,又溅起另一层水花。
他的母亲悠闲坐在岸上,毫不在意:“谁都不准帮他。”
一群仆从齐齐站在她身后,就这么看着小主子将被活活淹死,谁都不敢出声。
女人俯下身,似乎真的在欣赏他将被淹死的样子:“这么怕死,你习得水性,就再也不怕了。”
少年沈清客惊惧的泪水被浮起的水面吞没,再看向岸上的母亲时,眼底只有冰冷。仿佛透过他的目光,已成为魂体的“沈清客”尚能传达自己的情绪。
还是那座锁妖塔,还是那片皑皑白雪,他冷漠的看着这一世的自己被梦魇折磨,他与他透过同一双眼眸,亦能看见梦魇里的东西。
这已不知是第几重。那对他们来说不堪的过往,像蚀骨的毒蔓从脚踝缠绕,攀上心脏之际已难以甩开,毒性不断腐蚀他们名为记忆的东西。
如果能,他们必要选择忘记这一切。而历经一世生死的“沈清客”却还是将这些记忆带到了第二世,怎么都忘不掉。
视线一转,少年沈清客随之出现在一座宫殿中。
仆从们唤那个女人“公主”。她的母亲,喝得烂醉如泥,早已不记得自己曾有一段公主的过往。
少年沈清客遣散面色为难的仆从,安静地捡起摔在地上的酒壶,讳莫如深地望着母亲。
“你后悔吗?”
他的问题让母亲从醉态中分给他一个眼神。
“滚。”她扬手甩出酒壶,余留的酒水倾洒,凭空画出一道弧线,与坚硬的酒壶一同砸在少年身上。
额前淌下的血水与醇香的酒混杂,流到少年嘴边。那是他第一次尝到酒的味道,也许是掺了他的血,最后得到的味道只有苦涩。
母亲望着他的脸,眼底带着病态的偏执:“真像啊……”
像?像什么?
少年冷眼看着女人:“像父亲吗?他也是这样厌嫌地看着您吗?”
女人听出他言语中的恶意,意外地没有发怒,“是厌嫌你啊,傻子。”
她疲倦地笑着,脸上那不知是泪还是酒的痕迹晕花了她艳丽的妆容,浮现出被隐藏的岁月:“我死以后,你又要怎么办呢?”
少年沈清客平静道:“我不会难过的,母亲。”
“那就更像了。”她依旧笑。
不久后,他的母亲真的快死了。
守在母亲的榻前,女人只问了他一句:“你等这一刻,等了很久吧?”
沈清客没有开口,静静看着母亲枯萎的面庞。
女人呼出一口气,平静地看着屋顶:“我不要你看着我咽气,我要看着你滚。”
沈清客一动不动站在榻前。
女人把头扭向他,眼中没有眷恋:“你滚吧,现在就滚。”
无论是病入膏肓的母亲,还是即将失去生母的少年,都异常冷静。临别之际,原来也没有什么想说的。
母亲看着少年的背影,一直没有闭上眼。
少年还是偷偷回来了。
彼时母亲已如过了花期的花朵,一片片凋零,艳丽的色泽褪去,留下一地残败。
沈清客盖住她的病容,留下一把火,带走这朵衰败的花,一滴泪也没剩。
真正离开的一刻,他心底有些怅然,静立了半晌,终于上路。
也许再没人知道,这深山里有一座宫殿,宫殿里住着一位疯魔的公主。
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从此也只有他一个人了,他去到哪,那便是家。
如果世间有缘分,那沿途中这个和善的女人向他招手算何种缘分?
她衣不染尘,高贵典雅,像一个下凡尘的仙人。只有沈清客看得到,她眼底有种病态,病态中带着疲惫,像无数次母亲温柔地望着他,抬手掐住他的脖颈时流露出的目光。
事实上他猜得没有错,逐云也确实是一个疯子,甚至只向他一个人发泄恶意。
她越厌恶自己,越能让自己想起母亲。原来,他还没有忘记母亲,没有忘记母亲的怨恨,母亲的厌嫌,母亲的疲惫……
原来,他会记得,母亲死时,他不曾难过,不曾流过一滴泪。他想,伤心是什么感觉?他会为了母亲的死而伤心吗?
修行时,他有想不通的问题,便生了心魔。
直至他最后手握权力,心魔还是被藏在心底,滋生出盘根错节。
再后来他遇到了今夕。
那个灾祸的容器,生于天灾人祸,本该死在地狱,却还祈求活着,弱小无力,只有生命由自己做主。
真像年少时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