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亲不认,大义灭亲,康尘砚举报自己的父兄,终究在世人眼里是大逆不道。
他在这条路上,已经筹谋数年之久,早知后果。
康尘砚将自己亲生母亲的死一五一十说出来。他无意为自己辩解什么,但他在意西月,怕西月误以为他是什么心狠手辣之人。
亲事就算不成,他也不想在西月心里留下一个阴毒的样子。
因为他觉得以公主和驸马的聪明才智,恐怕会很快猜到这封投书是他所写。
康尘砚全程低垂着眉眼,神色冷静至极,“我自从知道姨娘是被害死,心里就想了百种以上的配方,要无声无息杀了嫡母报仇雪恨。”
他声音微沉,“可,我是个大夫。康家祖训,心怀慈悲恻隐,方为医者妙手仁心。我若以药杀死嫡母,手染鲜血,便是也沦为自己所厌恶的人。姨娘在天之灵,定不愿看到我因复仇而迷失本性,玷污了医者之名。所以……”
他抬起头来时,看见公主和驸马表情平和,并未有惊诧厌恶之意。
那份平和给了他无尽的勇气和力量,“所以我从八年前,开始收集父兄的犯罪证据。我曾经不敢轻易将罪证拿出来,是担心那些官员与我父兄沆瀣一气。我一直隐忍到几日前,公主肯为我停留几日,我便也愿意相信有公主在的地方就有公理正气。”
时安夏到了这一刻,非常欣赏康尘砚。
从某个方面讲,他们是一类人。她也是尽量避免亲手沾染污血报仇雪恨。
图一时痛快,却在心里埋下阴暗的种子。
她喜欢康尘砚活在阳光下坦荡的样子。哪怕将心中的算计宣之于口,哪怕大义灭亲被千夫所指,也能无愧于心,傲然天地。
康尘砚前世不曾在《北翼山河记》里出现过,也无人在时安夏面前提及过这号人。
想来,他便是那些千千万万个、没有留下姓名的北翼士兵中的一员。
时安夏忽然笑着唤人,“西月,进来,别在外头偷看了。”
西月闻言红了脸,掀帘而入,低头行礼。
在康尘砚进入公主府的瞬间,就有许多人跑去叫她了。大家都希望西月答应康尘砚的求亲。
而西月自己……在门外听到康尘砚亲手将父兄的罪证交出,又听到他姨娘的死因,早已一颗芳心泛起了丝丝疼痛。
原来这人活得这般苦,这般隐忍!
康尘砚发现西月姑娘可能已经听到了前因后果,心头不由得有些紧张。他向其揖了一礼,“西月姑娘可会觉得在下对父亲太过心狠?”
西月默了一瞬,答,“你姨娘得了‘七日风’,也就是有七日是可以得救的。你父亲出生军医世家,位及太医令,想必也不是不通医理之人。但凡他在这七日里能多关心一点你姨娘,就不至于让你嫡母得逞。说到底,你父亲与你嫡母,都是害死你姨娘之人。”
康尘砚眸底莫名染了一层泪意。
被人理解,尤其被心爱的姑娘理解,原来是这样一种感觉。
他这些年铸起的坚硬心墙,正在一点点消融。如同春风掠过,峭壁中也能开出艳丽的花来。
康尘砚确实是因为父亲的冷漠而心生恨意。据他所知,他姨娘的贴身婢女曾哭着求过父亲能去看一眼。可父亲那时候却急着寻欢作乐,与一个青楼女子夜夜笙歌,根本没把他姨娘放在心上。
七日风!整整七日才断了生路。
当时康尘砚还小,不懂得越过父亲去找祖父救人。又因着大房长年压着二三四五房,他去求叔母,叔母们也因与大房不睦,根本不理他一个孩子的央求。
他在那个家里,除了对祖父还心存一丝敬意,便是将其余人全都列为陌路。
康尘砚是在与西月一起救地震中的伤者时,渐渐生起了要成亲的想法。
他深深一揖,“在下求娶姑娘之心,尤如磐石坚定。还望西月姑娘再考虑一下。”
西月羞红了脸,瞧着公主和驸马在一旁笑着,扭头就跑了。
康尘砚三请官媒上门提亲时,成了。西月松了口,说愿意。
在提亲成了的情况下,在即将随公主一起上京赴任之前,康尘砚回康家见了祖父一面,自请出族。
康祖之急怒攻心,“连跳三级,你现在出息了!得公主厚爱,难道还嫌我康家的门楣辱没了你不成?哦,我知道了!你以为自请出族,就能洗去你是‘罪人康靖良之子’的名头!”
康尘砚不理祖父的口不择言,将一封投书草稿呈上,声音平淡,“这是孙儿八年来收集的罪证,是孙儿将父兄送上绝路。想必康家的列祖列宗不会想看到我这样的人。”
康祖之目瞪口呆,拿着投书看了又看,终于知道为何一向做事缜密稳妥的长子栽得这般彻底。
“原来,是你!”
康尘砚淡漠道,“祖父其实也不是完全不知情,对吧?”
康祖之痛苦万分。他不止知情,还默默瞒了下来。
因为那是他的长子,是康家的当家人。
他虽未插手过长子的这些恶行,却也助长了其气焰。他只叫其不许再碰,却从未真正想过要大义灭亲,将其送到大狱。
如果早一点送进牢里,必然不会是如今砍头的结果。
“那是你的父亲!”康祖之好半晌才艰难吐出几个字。
他已经接受了长子长孙砍头的结果,但怎能接受得了自家人捅刀子?
康尘砚垂眸笑,“是啊,那是我的父亲。他让我姨娘孤零零死于嫡母之手。那些人是我的叔母,我去求她们帮忙看看我姨娘,谁都不肯来瞧上一眼。这个康家……我从小到大,没闻到过一点人情味。”
康祖之心神俱震。
康尘砚又道,“康家祖训,心怀慈悲恻隐,方为医者妙手仁心。呵呵,敢问祖父,康家救人无数,却是怎么做到连自己家都没有一点温情?祖父您不好生看看吗?这个家里何曾有过半分亲情?”
他说着,将撰写好的《出族书》递上,上面写明放弃身为康家庶子所能继承的田产房屋以及财产。
他一文都不要,只求出族!
康祖之气得将《出族书》撕个粉碎,“你是想气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