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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人五衰,分为大五衰和小五衰。

虽然天人的寿命长到凡人难以触及的程度,但一劫也有尽头。

小五衰指的是乐声不起,身光微暗,浴水黏身,溺妙不舍和身虚眼瞬。

大五衰则是头上华萎,不乐本座,天衣污垢,身体污臭和腋下生汗。

出现了小五衰,若是此时警策加修功德,天寿则还可以加长。而出现了大五衰,则天寿已经成定局。

相传帝释天在大五衰时,梦见自己投进了驴胎,而寻求佛法庇护,领悟无常意义,最终那头怀孕的母驴因为误踢了陶罐而被主人鞭打,母驴因此流产,帝释天得以恢复天帝之位。

然而因果无常,业报真的必须结于己身吗?

执着于天人姿态,已经萌生了贪恋的影子,最终堕入轮回也是迟早的事情。

夜色苍茫。

矗立在田野上高大的输电铁塔,影子般将身躯投射到夜的幕布中。

江离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如同孜孜不倦的蝉声,想就此攫住自己的存在,然而呼吸了半天,夏天微微带着些许残热的空气,宛如枯树枝般,笔直的插入肺叶每个的分叉中了。

已经是十一点了。浴室七点到九点是女生用的,而九点到十一点是男生用。

他估摸着此时那被加热的温泉此刻也变成一潭带有人体腥味的乳白色凉水。想着冲个冷水澡,便打定主意先出个汗。

村道狭窄。挡泥的低矮护坡与边上用绿色铁丝网隔绝的停车场仅有两人宽的步道,洁白的紫阳花覆盖在水泥和砂石构建的七十度斜坡上。

蜿蜒起伏的步道里回荡着他自己的空旷的脚步声。

月光如练,穿过茂密的树林。山谷的小溪在此流淌,稳定的水流下,水面上形成一座座连绵的小丘。

远处传来了清澈的歌声。

江离停下了脚步,窥视的心理占据了上风,夜晚赋予了他龌龊的正当性。

女人似乎也察觉到了异常,歌声骤然而止了。

江离屏住呼吸,一步步的向前逡巡着。不知为何,先前恼人的蝉声就像死绝了般,销声匿迹了。

五蕴悉灭。

黑暗极大的限制了他的官能,所谓的逡巡也只是头脑发出前进的信号。他只是凭借着记忆前进着。

“谁?”

江离打个手电,将惨白的光线上移。

少女纤细的粉脸在一刹那接触到强光而好看的紧缩着,如同玫瑰绽放时细密的纹路。

他匆忙把手电移开。

捕捉到声音的主人让他产生了用指尖亲手玷污纯粹的破坏感,而雪之下不悦的眉头,又让他刚建立起来的掌控感轰然倒塌了。

“还生气呐。”

江离尴尬的笑了笑。

“不是。”雪之下拒绝着,又觉得有些无礼,月光下天鹅般的颈线来回转动着,欲言又止。

“那就是跟别人吵架了?”江离试探的问道。

能让少女忧愁的只有乖离的琐事。

雪之下看向他似笑非笑的嘴唇,总觉得他是在嘲笑她。

“诶,是又如何?”

她后悔自己下意识的反击。

“那就没办法了。我也跟着你生气好了。”

雪之下被这无厘头的论断逗笑了,“你知道我生气的原因吗?”

“不知道,原来生气还要原因吗?”

“是三浦的事。”雪之下意识到江离希望她把事情说来。

她在河边找了块空地坐下,宛如被小孩发现的小虫般,缩起膝盖,顽强的保护着身子。

香樟树从宏伟的躯干中分出一条,落寞的垂钓在水畔。

水中藻荇交横,宛如林涛般,随着河底无声的水流默默摇曳着。

夜色温柔。

江离拨开阻挡的树枝坐下。

“三浦她真的有错吗?啊,不是,我不是替她辩护。”

少女看着他窘迫的摆着手,脸上因为羞愧而变得通红。

粗壮的小臂在朦胧的月色下显得庄严而温柔。

少女明白自己的魅力,自己的形象有时会猥琐的出现在男性的幻想中,而眼前的少年绝对没有想着这些腌臜事。

他还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孩子哩。

少女不由的微笑起来,这种笑意究竟意味着什么,雪之下不知道,少年也不知道。

因为他正来回搓着手,眼里跳动着从水面倒映而来月的光屑。

“雪之下,你去过法院吗?通常去法庭前都要经过一条长长的大理石通道,洁白的墙体腻子因为潮水开裂着,墙体转折的角落,空无一物被蜘蛛抛弃的蜘蛛网。这些都没人在意,所有人都急于前往那明黄色的充满着木头的空间。”

“在那,老人,小孩,女人,杀人犯,毒贩都被用相同的法典审判者,律师辩护的理由也令人不经相同,报仇,贫穷,疾病,嫉妒。无数色彩缤纷的人生被带到同一块仅容一人站立的备靠席上,用相同的法典审判。有罪。而辩护律师则不厌其烦的替他们辩护,无罪。仿佛他们所犯下的罪是天经地义的。人的一生真的可以用有罪无罪两个词来判别吗?”

“而他所犯下的罪孽真的仅仅只是他一人的吗?雪之下,我说过人是由他的社会关系构成的,那么造成他现在这样被法律粗暴审判的罪魁祸首,实际上就是整个社会。是的,在法庭上一遍又一遍被审判的,不是罪犯自己,而是人类本身。如果他的父母,学校,上司,朋友用更好的方式对待他,那是否犯罪在一开始就不会发生了?而他的父母,学校,上司又是被谁所影响呢?人和人的关系最多只需要八层就可以联系上,那一个罪犯所犯下的罪孽,实际上也是我的罪孽。”

“如果从罪犯角度思考,他真的错了吗?我们总是习惯于从社会公众的角度思考问题,是的他过激,也许有更好的办法,他不应该这么做,但他真的有更妥善的方法吗?我们从来没有经历过他的生活,你怎么知道也许对我们来说偏激的手段,对他来说恰恰是唯一的呼救呢?”

“你是想说道德具有相对性,公众意识上的道德法律只是维护社会稳定的工具,不具有客观的绝对真理性。那罪犯难道就不该被审判吗?”雪之下飞快的总结着。

“雪之下,你注意到了关键。量变和质变应该存在界限。如果罪犯可以依托公众责任而逃避制裁,无疑是忽略了事物是动态发展的,有其过程性和历史性。而在相对道德中也必须存在某种绝对的部份,道德相对主义不代表一切道德都归于人类社会本身的虚无。错了就是错了,比如说康德在义务论中提出的你所期望的行为必须可以作为社会规则被广泛实施的。类似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那说来说去,我还不是对的?”雪之下眨了眨眼。

“我只是想跟你说,面对这种事情,你不应该生气。”少年有些笨拙的说道。

从种子熏习法的角度,一切都是必然。因果往复,世事无常。

“只是不让我生气吗?”少女好笑的看向少年。

“对呀。”

与其一次次的生气,倒不如从根源上解决问题。

少年绝不是一个婆婆妈妈的人,雪之下明白,他是真心希望她能融入集体中。

“你说的话我都理解,但你前面不是说人和人是永远不会理解的吗?”她干脆翻起了旧账。

“我当时是想跟你说,你那套行不通呀。是我说错话了。”

雪之下注视着少年诚恳的道歉。他毫无保留的把自己的心绪全部展示了出来。

“所以解决的方法呢?”她撑着头,好看的手指蝴蝶般在她的粉靥上起落。

“你觉得你能改变三浦吗?”

“不能。”雪之下叹了口气。

”三浦的三观源自于从小接触的社会,要改变这种现象,只能从整个社会的根源开始。”

少年一直记得她当初的想法。

这个社会太残酷了,总是把努力从草丛中探出头的青苗无情的修剪掉。

“国民的终极幸福。”

少女注视着他把自己的梦想诉说了出来。

清澈的眼中点燃起伊卡洛斯之羽的火光。

“为什么要这么做?”雪之下屏住了呼吸,如果仅仅是三浦的事情,只要想办法和她说清就好了。这对江离来说不难。

“因为,这世界上还有像你这样苦恼的女孩子呀,包括未来,如果根源得不到解决的话,像雪之下雪乃这样被牺牲的女孩子就会源源不断的出现。”少年微笑的说道,眼里却积蓄着悲伤。

以玩笑话说出来的事情,沉重的令人窒息。

把自己投身到社会的熔炉中,只身去改变世界,即使他是江家唯一的继承人,也不过是精卫填海。

“三岛由纪夫自杀的原因,媒体总是倾向于讨论他同性恋的猥亵,而忽略了他自杀的严肃性。正如他一开始预料到的那样,人们只会把它当时一次阴郁午后病理性的自杀。而他自杀的真正原因人们出于恐惧总是闭口不谈。”

“因为必须上升,而上升后不必回头。”江离盯着雪之下的眼睛,他必须做点什么,这个悲伤的世界,他必须做点什么去改变。

可从头改变这个世界太过遥远了。

“这真的能行吗?”

尽管她并不相信,但少年眼中熊熊的烈焰仿佛能把整个世界点燃。

明知道太阳意味着死亡,伊卡洛斯的少年仍要将羽翼飞到最高空,他要让所有人知道那条通晓的路。

“我知道我不会是完成的那一个,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人类就好比彩色的珠子落到桌子上,在一万次,一亿次的组合中总会有一个光彩瞬间的重现。即使我的命运走到了尽头,但后来者可以踏在我的尸体上继续前行,我人生的意义,我道德的评价,一切都会有未来的生者解释,我会冲向死亡,我会冲向命运,这是人类对抗这个既不温柔又不美好世界的唯一方式。”

少年颠三倒四着说着自己都不一定明白的话,他不清楚这番话的危险性,只想一股脑的把自己说给少女听。

少女没有丝毫不耐烦的样子,只是轻轻的点头,这让少年打心底的欢喜。

从青春看到骸骨是蠢人都能办到的事,问题在于,即使你知道你不是被青春选中的幸运儿,你仍愿意追随青春的脚步吗?

因果业报,不必结于己身。如果做好事不会有好报,那你还会去做吗?江离的答案是我欣然接受。即使好的业报落到了坏人头上,也要去做好事。只有这样,世间善的总和才会增加,人类才会从炼狱中解脱出来。

他站在了狄俄索尼斯的肯定世界,却仍固执的站在深渊的边缘,试图把人从黑暗中拉出来。

他还是个孩子哩。

而最后改变世界的,往往就是纯粹的孩子呀。

“小小的一片云呀,慢慢的走过来……”

“这首歌是谁教你的?”

“小时候我在你家寄宿想家的时候,经常到一处迎春花的墙角哭,后来窗后的女人听到了,就教我唱歌。”

雪之下想说其实女人还教会她很多,现在只剩下这首了,因为这首是女人经常唱的。

“如果未来你还能遇到他的话,就唱这首歌,保管他吓一跳。”女人银铃般笑声令雪之下都感到自卑。

“小小的一片云呀,慢慢地走过来,请你们歇歇脚呀,暂时停下来,山上的山花儿开呀,我才到山上来,原来嘛你也是上山,看那山花开。”

雪之下残忍而轻快的唱着,带着快意看着湿润逐渐积蓄在少年的眼底,进而溢出。

少女注视着他凄凉的笑着,仿佛有叮的一声,某种坚韧的甲壳彻底碎掉了。

爱超越了时间,超越生命,江离的母亲把唯一一把进入少年心灵的钥匙交给了雪之下。

少年的母亲预感自己无法照顾少年,用润物细无声的方式疗愈着少年。

她一直都在他身边。

“别哭了,回去被户部看到要被笑了。”雪之下并不懂如何安慰人,绞尽脑汁说着可能令少年犹豫的话。

他还是个孩子哩。他什么都不懂,只想着怎么让世界变好,怎么让人类之间的龃龉消弭。

雪之下最喜欢的,就是干净纯粹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