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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该你去了。再问下去就不礼貌了。”

阳乃嘟起嘴呼出一大口浊气。

雪之下已经从屋内出来了。

“最后一个问题,这个神头鬼脸的厨子也是你的主意?”

“不是。”

阳乃露出了反派标志性的笑容。

“好了,你快去吧,让女孩子久等了可不好。我还等着开饭呢。”

阳乃从桌上的造景里拈起一枚装饰用的葡萄放入口中。

“我还以为会是烛光晚餐。”

“如果你愿意两个闷油瓶干坐着枯耗时间或者变成法庭辩论赛的话,好好一桌菜被你们吃成苦闷的断头饭简直是暴敛天物。”

江离对雪之下阳乃的话不抱有任何信任,摇了摇头,便与回来的雪之下擦肩而过。

“你跟他说了什么?”

雪之下警惕的看向阳乃,像一只炸了毛的小猫。

“诶呀,这么快胳膊肘就往外拐了?小离这孩子本事可以啊,说到做到。”

“比起他,我更加不相信你。”

“你认识他的时间有多久?八个小时?还是说你要把十年前的大家忘的差不多的回忆都算上?”

“我对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持有最基本的信任。”

“你说是就是吧。”

阳乃不屑的抽出椅子坐了上去,用手撑住自己的头看向江离之前注视的远处的城市,另一只手逐渐攀上侍者刚刚盛上来的饮料,拨弄起玻璃杯上的银质小勺来。

雪之下暗中沉下心来,默不作声与阳乃错开而坐,低垂的模样像是一个新婚不久丧了夫的寡妇。

江离进入房间不到三十秒,屁股还没在坐垫上坐热,那位敢死队模样的厨师就直白的说道,

“先生,你可以走了。”

敢死队静坐了一会儿,起身,用手舀了一汪清水抖在漆黑的磨刀石上,准备磨刀。

江离一面莫名其妙的惊讶的样子,难以置信的用手指指了指自己。厨子也是稀里糊涂的看出江离,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瞪了有一阵子,终于,江离率先开口说道,

“你不是看相吗?这么快?”

“对啊。”

敢死队点了点头。

“可看出什么了?”

“凶相,大凶。”

“还有呢?”

“没了,我这不提供趋吉避凶。”

厨子老实巴交的回答。

“之前那位女士为什么待这么久?”

“她跟我说了忌口,菜速以及用餐习惯,口味。”

“那你为什么不问我?”

“你们不是一起的吗?她都替你说好了。”

厨子瞪大了他那双凸出来的鱼眼睛。

“结束。”

江离一时语窒。高举起双手投降,停止了无意义的争论。面相敢死队,缓步后撤到门口,用脚勾出移门一拉,退了出去。

“看,你护着的对象回来了。”

阳乃伸出纤纤玉指,遥遥指向远边走来的江离。

位子不是很好挑,江离犹豫了一下,选择和阳乃坐在一边,其结果就是正对着雪之下雪乃。

不知道是谁拍了拍手。

穿着黑色燕尾服的侍者收到命令开始一道道上菜。

岛国贫瘠,只能从为数不多的几样食材中变着花样摆弄,吃来吃去还是回到了本味上。

这种价格高昂的餐厅吃的大多是一个新奇,味道只能说是吃饭的味道。也多亏雪之下照顾他一个外国人的口味,不至于因为吃了太多冷食回去一个人默默拉肚子。

期间他试图提起几次婚约的事,试探阳乃的态度,然而阳乃一直把控着全场。像个推销员一样逼着江离做自我介绍。

雪之下家对他的身世调查的很详尽,为此大概还动用了东京有名的兴信所。以至于他小时候被自家狗咬了去医院打狂犬血清,小学被学生拉到女厕所表白这些囧事都从阳乃嘴里一一说了出来。虽说他们两家认识的时间很早,早到日俄战争的时候。

尽管现在已经不怎么讲门第了,天皇的女儿也是嫁给了平民,但在千叶,还是能找出不少受过雪之下家资助的律师,舞女,艺妓。雪之下家最初是关东地区的家老。黑船事件以后,便卖了不少田产改去开工厂,利用着和不少亲王,大臣认识的条件,生意越做越大,以至于在二十世纪初的时候做到了满洲。恰逢日俄战争爆发,雪之下家的工厂也顺道遭了殃。江离那爱看热闹的太太太太爷爷从城门口的死人堆里扒了女扮男装试图混出城的雪子。

他那便宜祖宗当时是朝廷派来暗中帮霓虹的观察员。正所谓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一旦让作为老牌军事强国的沙俄获胜,有了瑷珲条约的前车之鉴,作为八旗老家的东三省将彻底不复存在。同样是丧权辱国,只能苦涩的选择急于寻求国际地位的霓虹。江耀之听那刚醒的女人叽里呱啦前言不搭后语的说了一通便一掌又打昏过去,用草席子草草裹了一圈,大摇大摆的扛进了旅馆。

江耀之好心的问小二要了一碗薄粥,刚端到女子床边坐下。雪子突然睁开眼,发了疯似的咬着他的手腕。江耀之手里端着热粥,冒然开脱又怕撒到了女人身上,大叫着让她住手,一边向后扯去。

不出意外的话就是出意外了。那碗里摇晃的热粥晃到了江耀之手上,滚烫的米粥让他一个趔趄给推了出去,摔倒的时候还顺道拉了一把身为罪魁祸首的雪子。

你这女人是不是有病?这是雪子听到的江耀之所说的第一句话。他是海战失利后首批被派往东洋的留学生,日语自然是懂得。

能够孤身一人踏上异国土地的雪子怎么会容忍一个战败国的男人口吐芬芳,尽管确实是她的错,两个人你来我往,针锋相对,直到店小二来楼上敲门才堪堪罢休。

在随后的三个月里,江耀之不时伸出自己左手上的的牙印子刺激雪子。与之而来的肋间传来雪子肘击的痛感。在那个动荡的时代,孤男寡女是极容易产生感情的。登船离别的时候,雪子默默注视了江耀之很久。

江耀之似有感触,说了句我是九州人,就不方便跟你走了。

雪子递给了他一件丝巾。

江耀之愣住了,不知所措的把丝巾在左右手间来回腾换着,最后狼狈的握成一团,塞进他破了个洞的衣服口袋里。

她咧嘴笑了,像是小女孩恶作剧得逞了一样。这是她第一次在那个自大的男人身上看见慌张。

男人也是第一次看见那个板着扑克脸的女人露出笑颜。

丝巾上写了她在霓虹的通信地址,只要去租界的邮局寄信,她就能收到。

男人写过几次,写的都是乱七八糟在路上看到的风土人情。女子天性害羞,雪子回的也都是一本正经像使馆通告一样的回函,一来二去,男人也觉得无趣,此后时局动荡,战火纷飞,两人各自有了自己的家庭,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谁又知道,再次相见在是四十年后的东京,垂垂老矣的江耀之作为证人之一出席远东国际军事法庭。

“哟,疯女人。”

江耀之伸出那只被雪子咬过的左手。上面的乌青印子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爬满褶皱的皮肤。

“我的丝巾呢?还我。”

“没带。”江耀之笑了。敲了敲拐杖,露出只剩下一截木桩子的小腿。他怎么会告诉雪子,在几年后的某个夜里,他才恍然大悟,明白了当初雪子对他有意思,气的从床上坐起来直拍自己大腿。后来便是和一旁睡的正香的太太太太奶奶大吵一架,那丝巾也被他爱人烧掉了。

“你来做什么?”

“上班。”他胡诌。事到如今,他体内的荷尔蒙已经消退,面对雪子只剩下糗事被人家知情的尴尬。

“对不起。”

“别来无恙。”江耀之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也不愿去想起尸山血海的往事,成年人的逃避便是凭靠时间的流驶,将淋漓的鲜血化作淡漠的血痕。

战争的机器一旦开动起来,整个国家的国民都将化作助纣为虐的伥鬼,尽管她家的本业看起来与之毫不相干的缫丝。

一切的一切,都化作了江耀之的一声叹息。

当然这是他太爷爷讲述的版本了。中间更迭了去多少内容,他那传闻不靠谱的太太太太爷爷中间又添油加醋了多少就不得而知了。

阳乃也讲了一遍,内容出奇的大差不差。不过雪之下对此却知之甚少,显然,男人在情史这方面爱比女人炫耀一点。只不过在阳乃口中,他心目中太太太太爷爷的形象树立的形象崩塌了。

侧漏了一个劲的追问别人是不是哪里受伤了,拎着人家去敲郎中的门抓金疮药。

怕她失血过多,大半夜不睡觉,溜进雪子房门测人家的鼻息。妇女之敌说的大概就是江耀之。

现在感觉变成了江离代表他的太太太太爷爷与人家后代再续前缘,这婚不结大概也不行了。

“江离同学。”

阳乃优雅的擦了擦嘴,香薰蜡烛的火光静默的燃烧着。

“我们雪中家历史渊源,虽然近代家族衰微,不复以往,但在外依旧保持着严谨的门风。”

这是拿他开涮了,江离小时候是皮了一点,但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这点我知道。”

“礼义廉耻这些废话我就不多说了,最重要的是为人大方,干净。”阳乃像是第一次见到江离似的重新打量着他。

“干净不干净的你们应该很清楚。若不是我家的人都经过严格培训,怕不是当初老宅酒窖里埋的清兵都被你们挖出来了。”

当然没有这种东西。谁会没事在家里藏尸,要藏也是藏别人家。

他期待的把目光移向对面的雪之下雪乃,等待着对方有力的回击。

“够了,再怎么说他也是我的同学,擅自雇用侦探挖掘人家的隐私未免也太过分了。”

比起雪之下,作为当事人的江离倒是不以为意。既然是人生大事,就该拿出理性的气势全力以赴。双方热泪盈眶的抱在一起将表演人格显露的巨细无遗才让他更为厌恶。

因此,如果阳乃需要,他可以回答任何存在于他记忆中的事情。

“这怎么行呢?小雪?”阳乃轻佻的讥讽道。“你知道为你挑一个合适的夫婿有多难么?三教九流你看不上,纨绔子弟你也看不上。成熟的人年龄太大,简单的人又年龄太小,要不你随便去选一个银行的小职员躲到关西结婚得了。”

“婚姻应该是我自己的事情,不需要别人来插手。”

“就凭你?一个连同学关系都处理不好的女人只配寄生在男人身上而活。你能招来的也都是些居心叵测说着女人喜欢的话,觊觎你身体的男人。”

上岸以后她就一直在观察他们。她疼爱她的妹妹,也并不认为维持两家关系的唯一途径只有联姻这一种。然而从目前看来,她这个蠢妹妹如今连正常和同龄人交流的能力都失去了。

“过家家好玩吗?那个,是叫作侍奉部对吧?连自己的事情都做不好还妄图去帮助别人,你是有多看不起别人啊?别在这丢脸了。”

“喂…….”

江离似乎失去了加入这场对话的权力,刚才阳乃口中的辩论战主角从他变成了阳乃自己。

“雪之下雪乃,你就继续沉溺于自己的世界中吧。人家好心来见你一面,你摆着张臭脸很得意对吧?”

阳乃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的睥睨着她的妹妹,撩了撩后颈的头发,拔出发簪清丽的一甩头发,青丝飘落,她踩着木屐,“哒”,“哒”,“哒”,的离开了。

江离面露复杂之色。一是难得遇上一个能说会道,心投意合的姐姐,没聊两句就走了。二是现在感觉他就像是世界上仅存的一头雄性,被动物园交配室橱窗玻璃外的一群人围观着叫好。

而后在鼓励声中拖着自己多次近亲结婚遗传病导致的肥胖身躯带着智力障碍磕磕绊绊的向远处孤芳自赏的雌性走去。

倏冷的烟花带着尾焰缓缓升空,熄灭在苍冷的夜空之中。东京湾是看不见银河的,即使是海面,也倒映着摩天大楼的流灯与航行在巨大桥梁之下的邮轮。唯独剩下一片被过度曝光之后渐变的深蓝和几束偶尔闯入视野之中的聚光灯。

已经到了放烟花的时间了吗?江离看了看表,八点了。

这是一颗八尺的烟花,燃烧半径约为3000米,江离心中估算了一下,口径和旧时的重巡洋舰主炮差不多。在盛放的一瞬间,几乎涵盖了整个天空,黑夜变得如同白昼般明亮,整个东京的霓虹灯都为之黯然失色。金色的火光呈放射状向外扩散,正中央则星光点点的YKN英文。想也不想肯定是雪之下名字的缩写。

霓虹罗马音的写法各式各样,单一个Yukino就有雪乃,雪野,由纪乃的意思,他不担心第二天雪之下会被指指点点。

伴随着最为隆重的烟花落幕,其他大大小小的烟花也跟着放了起来,一时间,宁静的夜空成了花的海洋。而这就近海边,空旷,成了绝佳的烟花观赏地。

伊人憔悴。他只得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叹了口气,默默的抽了张椅子,搬到远处,一个人观赏起烟花来。

印象里他从来没有和任何人吵过架。虽然后才知道这多半是源自于旁人对他家庭的敬畏。那大哥呢?似乎也没有。他开始设想可能与别人产生冲突的场景。

雪之下阳乃未免太狠了一点,她说的话也不知道几分是心里话。就江离而言,在得知了这个言不由衷的姐姐真正的苦心后,他反而觉得她有几分可爱。起码比另一个干坐着生闷气的人好一点。

他又转头看了一眼雪之下。二十分钟过去了,对方仿佛在此地生根了。

或许他更擅长吃软饭也说不定。不对,阳乃指责完雪之下后离开不就是在为他创造独处空间和话题吗?

江离一拳砸在自己左手上,捶胸顿足起来。

江离啊江离,你怎么这么蠢呢?如今烟花大会都快要结束了。

算了。

他转念一想。

两个见过没几次的人能说什么知心话,还不如晾着她给她自己一点时间慢慢消化。

江离站起身来,靠近岿然在椅子上的雪之下。

“回去了。”

他说道。

雪之下的高傲被她的姐姐亲手击碎,他不确定对方现在是否仍有站起来的勇气。

“你先回去好了。”

声音轻的快成梦呓了。女人落寞的俨然一副殉教者的模样。江离扫视了一圈楼下三三两两回家的人们。照明用的小灯笼汇聚在绿道上,逐渐形成了一条蜿蜒的光的河流。像是漆黑丛林里的夜光虫,为他们指明回家的方向。

男人叹了口气,默默的走回自己刚才那张椅子边上,呆坐着仰头继续发呆。

这种时候吃屎都比听她的话一个人回家好。

女人的话一向是不可信的。

一个失意的人最需要的往往只有简单的陪伴。

他坚信雪之下不是那种在气馁时需要他谄媚的像条小狗一样说着垃圾话共情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