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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去寻死了。”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江离一跳。

那扇前不久被他牢牢关上的移门被声音的主人毫不客气的打开。

人有点多,以至于他都不得不退后侧身让出块地来。

阳乃。

千叶煅烧矿石般温暖的夕阳透过窗棂映在她的身上,令他有些陌生。

“嗨。”

她朝江离打了个招呼,打断了男人的沉思。

阳乃今天穿的有些保守,素雅的披肩熨贴的盖在她纤细的肩膀上,漆黑的头发映衬着比雪还要白的脸庞,却还是美的让江离呆了一会儿。

“我说了多少遍,要记得敲门,怎么毕业了你还没改过来啊?”

平冢静无奈的叹气。

“啊啦,原来平冢老师也会因为别人擅自推门而困扰啊?”

凄冷的语气,是雪之下。

她的背后还另有一道高大的身影。

“擦,大哥。”

“嗨。”

与阳乃如出一辙的招呼,但与少女瑰丽的嗓音不同,这声音让人感觉蠢透了。

“你怎么来了?”

只见那男人与阳乃批彼此交换了一阵视线后,清了清嗓子道。

“呀……今天是我们和雪之下家合作的东山大酒店开业的日子,路上我和阳乃小姐提了嘴还没见过雪之下的二小姐,没想到她就径直带我来了。”

绝对是在说谎!

“你们两个很熟吗?”

他装作警惕的问道,他们背后的用意他已经差不多摸透了,只是刻意为之给雪之下寻找可以参与进去的话题。

“熟的不能再熟了,你大哥刚毕业那阵子,每年过年一半的压岁钱都发给雪之下的姐姐了。对吧?阳乃?”

“既然这么熟的话今年照旧发一半如何?”

阳乃眯了眯眼睛,把手搭在大哥的肩膀上。阳乃比大哥小了十岁,大哥第一次见阳乃的时候还是个刚上幼儿园的小姑娘。

男人讪讪的半缩着脖子,好让阳乃可以不费力的把手放在比她高出许多的身体上,显露出一副滑稽样。

掣肘这东西,约莫是有的。

“这可不行,家里三个吞金兽可费钱的紧啊,你知道的,毕业后家里从来没给我打过钱。”

男人苦笑。

“所以你来做什么?门卫两点钟就给我打电话问我门口偷偷摸摸的两个人是不是我学生。”

“看小雪啊!”

阳乃故作惊讶,“结果那孩子光说了小离放学和她会面,却没说在哪,在部室折腾了一阵就干脆来找你了。”

“你们啊…….”

平冢静掐灭了香烟。她是抱着遁世般的心思来这教书的。事到如今,她不是很想把自己卷进越来越复杂的家庭伦理剧里。

“你们两个现在总该认识了吧。”

阳乃不合时宜的跳出来问道。

江离的大哥配合的闪身,把躲在他们身后的雪之下露了出来。两人的视线顿时在空中碰撞,又颇为尴尬的避开。

“认识的。”

见女孩垂下了头不搭话,他也有些失魂落魄,有气无力的应了声。

“我说嘛……好歹出国的时候,一起上过几年学,哪有这么健忘呢…”阳乃大方的搂住了江离的肩膀,领口溢散而出的柑橘味一时间熏的他晕晕乎乎。

“你大哥偷偷塞我了不少好处费,希望你别打水漂。”

耳边吹来的热气激的江离一激灵,狐疑的看了一眼远处和他长相七八分相似的男人,江离懵懂的点了点头。

“小离,你别跟这女人一般见识。她就这脾气,人不坏,单性子有些太恶劣了。”

“喂,当着别人妹妹的面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你妹妹恐怕深有感受。”

大哥小声嘟囔了一句。

“就这样,小雪和小离两个人我就借走了,后天再还给你,小静。”

“要请假的啊。”

“你不是老师吗,现在请好了。”

阳乃冲静老师开心的挥了挥手,随后跳到了雪之下的身后。

“好了,接下来,我要带小雪去换衣服了,你们也去准备准备吧。这次的庆典可花了你大哥不少钱呢……”

阳乃从背后擒住雪之下,半推半哄着就拉出雪之下走了。

留在办公室和平冢静寒暄了两句,说了些请多关照的礼貌话,大哥也就拉着江离告别了。

女人换衣服是麻烦事,这点大哥深有体会。

临行前他甚至让江离洗完澡再优哉游哉的出发。

“记得不要有压力。”

路上,大哥坐在副驾上突然说道。

“两个人之前认识的话会好很多。”

“大哥你是怎么和姐认识的?”

他和大哥差了十来岁,平时就没什么话题可以聊。对方开口,突然发现自己对他其实根本一无所知。

“高中的某一个暑假,硬塞过来的,那时候你还在上幼儿园呢。你姐也知道双方家长是什么意思,一句话不说一直跟着我,跟烦了也就妥协了,过一阵子发现没人跟着反而有些空落落的。”

“我们家的男人没有一个是娶走爱情了,你可能会是我们家族的第一个。”男人笑道,夸张点说,夹杂着宿命的味道。

“不是的……”

他不理解大哥对他说这些话是什么含义。在江离看来,大哥与那个杵着拐杖喜欢在阴天骑马老头女儿的婚姻无疑是幸福的。

江离少年时代跟那些纨绔一样,大都是在女仆的裙子下躲猫猫度过的,夏天正午的阳光里,洗好的窗帘布绵延成白色的巨浪。待长大了一点,就有一个骑着白马,戴着白纱的女人住进了他们家。

大哥在家的时候,是那个面色苍白女人笑的频率最多的时候。于是他们第二年就有了自己的孩子。

女人对也他很好,给他小侄子买礼物的时候也会顺带给他买一份。

萦回在他脑海的记忆闪电般的打碎他的想要继续深挖下去的举动。

大哥从他们父亲身上看到了某种端倪,又揽镜自照,最后把一切又告知了自己。那他的父亲呢?是否也是从爷爷身上看到了貌合神离,在不知名的角落偷偷倾诉给了大哥。他不由的感到一股寒意。

“我都看到啦,你看那女孩的眼神明显和看其他人的眼神不一样,嘴巴会说谎,但眼睛是骗不了人的。”

“如果不是你们提醒,当初我都不记得她了。”

“那就是见色起意喽?见色起意啊!”

男人仰天长叹。

“凭空污蔑人清白?”

“直感,男人这种东西,是决计不会日久生情的。对于雄性来说,爱情就是掠夺和占有。”

“雄性安康鱼可比雌性小的许多,何谈蛮力的占有。”

“那就是寄生喽。仅留下自己唯一的性器官,攀附在母体身上。归根到底,唯有繁衍后代这一点狠狠的刻在了雄性的基因里。”

“卑劣的生命。”

“在大自然可就没有卑劣一说了,说到底卑劣也不过是人类擅自塑造的概念。在亚马逊的雨林里,繁殖期的雄性箭毒蛙遇见雌性的结果就是狠狠的抱对。”男人不厚道的笑了。

“我可不是是个异性就能得过且过的人。”

“这才是最大的问题啊,老弟。”男人怒气不争的拍了拍大腿,“物种都快要灭绝了,牝牡还在那挑三拣四。我们家三代单传,到了我们这一代才勉强有了两个。你大嫂身体又不好,只生了一个女儿。可不得让你死命繁衍吗?”

“这是什么?”

江离接过男人递来的信纸。

这是爆装备了,他想。勇者上路前,村口老头总会说一段没完没了无法快进的长台词,最后给一把锈迹斑斑的全村最好的剑。攻击力还不如路边打哥布林掉的破烂。然而这却是村里最好的剑。

时间的沉淀在它身上留下了宛若天花疱疹状的黄色霉点,干燥带来的褶皱被重物长时间压的轻微破损。但从上面清秀的花体字上仍不难看出多年以前原主人对它的珍视程度。

“诶诶诶,别看。”

“给我又不给我看。”

“算了,你看吧。”

男人迟疑了一会道,

“这是我当年写给你姐的情书,保存好事后记得还我。”

“干什么干什么?你这点可怜的经验也能派上用武之地?”

“这封情书当年可是我联合大学室友搜肠刮肚写到凌晨才写完的。”

“已经内定的东西有什么借鉴意义?我是在吹冲锋号啊,大哥。”

“该下车了。”

大哥并没有接过话茬。

透过前面的车玻璃,江离远远的看到,路边黑色轿车边上的阳乃和雪之下。

她们穿着隆重又不失可爱的长袖友禅绉绸和服,周遭是海滨公园的一抹郁色,成片蓝紫色的喜林草就这样绵延于此,几棵小臂粗的枯树歪歪斜斜的插在海滨的斜坡上。她们翘首以待的样子像是江户时期站在木桥边上等待着爱人的少女。

下车的时候,他把那封情书连同平冢静给的入部届一同塞进了衣服兜里。

“你们怎么比女人慢啊?我们都等你们好了好久了。”

“堵车,堵车。”

大哥拍了拍脑袋,随口扯了个没来由的借口。

“算了。”

“不是离酒店还有一段路吗?走过去?”

江离问道。

东山酒店在东京湾边上,他们此刻正位于酒店斜对面的码头附近。

海湾不远处停止作业的挖泥船正静静的停泊在海面的尽头。

江离越过路肩,一脚踩在路边的草坪上,感受着湿润的土壤带给自己鞋底的柔软。近郊清新的空气让他被紊乱的思绪搅浑的大脑清醒了许多。

天色已经渐渐转暗了。

海湾那头,堆叠在城际边缘的云层末日般向地面倒去,夕照的余晖挥发出最后的残热,在积雨云的波涛中撕开一个伤口,流出血红的辉迹来,像是浸满了鲜血的棉絮。

“呀,这你还不懂吗,难得来一次,当然是划船划过去喽。”

阳乃做了一个可爱的划船动作。

和服宽大的袖子随之滑落,露出洁白丰腴的小臂。

江离感受到了来自少女磅礴的生命力。“当当!好看吗?”阳乃敏锐捕捉到了少年逃离的目光。“我漂亮还是小雪漂亮?”她把板起脸,闭着嘴唇,尽力装作若无其事的雪之下从她身后推了出来。

少女的脸上迅速的掠过了一丝红潮。

“我是不会回答的。”江离饶有兴趣的笑了。

不管他怎么回答,阳乃都有独特的角度让他陷入尴尬的泥潭。

“记得照顾一下我们小雪哦,整天任性扮出一副苦闷的模样,夫家即使腰缠万贯也会就此沾上霉运吧。”

“呶呶呶,又开始了。我家那位未必能好到哪去,从小就站没个站相,坐没个坐相,能和你妹妹做上朋友也算是三生有幸了。”

这里显然也是酒店的一部分,码头的尽头穿有员工制服的船夫早早的将两艘精巧的小艇停靠在岸边,像Npc一样注视着不远处的海面,等待着他们上前触发剧情。

“我…”

“你哥说了你是校划船队的,别告诉我你不会游泳。”

江离沉重的点了点头,幽怨的看了旁边的大哥一眼。

“你就听她的吧。为了这次机会,雪之下家动用了不少关系才临时获得了这片水域的使用权。”

码头的橡木板发出好听的吱吱声。

“你们呢?”

穿上员工递来的救生衣,见阳乃他们只是站立着不动。

“抽完烟。”

大哥瞥了一眼江离,又把目光放回了手机上。

“我和你大哥还有点生意上的事情要谈,你们先走吧,上岸后有需要自然会来找你们的。”阳乃安静的解释。

不知为什么。江离总觉得今天的男人像是一团若有若无的质料。

他回首寻找雪之下的身影,发现她已经坐进船里了。

“真是好天气啊。”

男人朝着夕阳放纵的踮起脚跳了几下,舒展开筋骨。用力嗅了嗅海边略咸的空气。

“羡慕他了?”

阳乃狡黠的问道。

“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

他摇了摇头。

羡慕只是一个抽象的名词。人类的情感何止千种,岂是几种修辞方式或者专有名词可以解释的。只是人类感情外露的行为大都来自于模仿他人,才让人唐突的归为一类。

概念在用语言表述的那一刹那便失去了原本的含义,感情在宣泄出来的时候就成了他人的感情。

唯有那颗隐隐作痛的心脏,偶尔会在烟草的迷醉里痛醒。

……………………

残阳照亮了天空最后一抹云彩,海面却已经是夜晚了,万物都被笼罩上了一层晦暗不明的阴影。

也包括了雪之下。

他静静的划动着船桨,少女的轮廓渐渐模糊在夜色的汹涌中。

既然看不清,就索性不看了。

他放下摇橹,任凭惯性缓缓的推使他们前行。

已经到了很深的地方,没有复杂的暗流,藏青色的水面平静的如同镜面,完美的倒映了整个天空。孤独的月色,留下荡漾的曲影。船体浮起的涟漪,扭曲了水中的人影。

“很抱歉,我不能答应你。”

在他越过船沿试图看清幽邃海底的瞬间,她说道。

意料之中的答案。

“虽然我们之前认识,但我果然无法同一个没有感情的人相处。”

“国王都无法决定自己的婚姻,更遑论是我们。”

“这是典型的诉诸不当权威,伟人说过的话不代表他就是正确的。”

“我们只是历史行进中不经意被带起的一粒微尘,终将被世俗的车轮碾在车辙之中。”

“和自怨自艾的某人不同,我可以。”

雪之下用带着清冷余韵的嗓音骄傲的回击道。江离的目光并没有多作抵抗,任凭它溃散在对方的直视中。

男子的眼睛很美,深邃坚毅的眼眶里长着一双东方人温柔的杏眼。那是双漆黑又明亮的眼睛。带着四月十五的孤月,背后都市灿烂的繁华撞碎在他的虹膜里,化作飞霰流虹。

江离如同凝视着蜕了石壳的死物般,凝视着雪之下。

“真的吗?”

“你性格的扭曲和我无关,只是对于我来说不行。”

雪之下叹了一口气。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

他轻声笑了笑,拨动着水面上被小船一分为二归置两边的花瓣。

华灯初上。

鳞次栉比的路灯依次点亮,橘黄色的灯光消融着夜色。浓密的漆黑逐渐吞噬了他们附近的光芒,唯独留下一叶孤舟,与远处几点零星阑珊的灯火,飘飘摇摇。

“来之前,你的母亲跟我说过。”

停顿了一会,见对方没有回应,他静静的拨动着水面,勾起些许波纹,继续说道。

“无论我能否说服你,她都会把你绑过来作为家族的纽带跟我完婚。”

正如他一开始猜测的那样,雪母的名字像一条攀附在雪之下娇艳欲滴脖子上的森森毒蛇,原本骄傲自信的模样一瞬间就陷入了仿徨之中。

“可是我不想这样。”他语气渐缓。“婚姻对于我来说更像是一份契约,而契约是需要遵守的。”

“既然你一开始就不相信爱情,那你应该也非常清楚,法律上的婚姻对夫妻双方来说几乎没有任何保障。”

“所以它太蠢了,蠢到会让两个素不相识的个体作茧自缚在道德的囹圄里。蠢到一方甘愿不索取任何回报而为另一方牺牲自我,以至于让人心生怜悯。如果再也没人犯蠢了,那么这个世界会怎么样啊?”

他自顾自的说着,中间没有给雪之下一丝介入的余地。

“既然你有了答案,我就不会再多说什么了。”

再纠缠下去只会徒增烦恼,世界上有七十亿人,人生的过客如过江之鲫,倒不如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雪之下眼神微动。

“这些是水灯笼。”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他解释道。

波光粼粼的海面上是浩浩荡荡铺就的花与灯的河路。烛火摇曳,裹挟着樱色的花瓣于水波中寂寞的燃烧着。浮光跃金,静影沉璧。万千祷言,密密麻麻用小楷临写于鹅黄色的灯笼纸上。

那是光的河流,也是独属于夜的河流。破碎在波澜中的光屑是灵魂的碎片,以静默的喧嚣存在着。

水上的灯笼愈来愈浓密,江离仿佛已经听到了不远岸边人们热闹的调笑声。

随手捞起一个小灯,上面写了贺正等祝福的话语,另外就是些佛经的内容。

他对经文典籍了解的不多,只知道几部《法华经》和《无量寿经》,摩挲了几圈又重新放回水面,任由它随波而逝。

“来都来了,在靠岸之前先让我享受一下。”

不顾对方视线,他径自伸展刚才为保持礼节一直屈膝的坐姿。

“且待小僧伸伸脚。”

说完便眯眼朝天仰倒。

清风吹皱一池春水,带着湿润的气息从他的脖子间滑过。

“真是没骨气的男人啊,你就不打算说服我吗?”雪之下的声音埋没在岸边的车水马龙之中,并未感到一丝救赎后欣喜。

“这对于你来说不公平,我不想趁人之危,也不想说哭女孩子。”

“什么意思?”

“你自己应该非常清楚,在我来看,简直跟你的名字一模一样。”于空中存在的雪花是注定要被这肮脏的世间所玷污,在挣扎中留下一滩难看的泥水。

“只是见了一面就武断的解读对方心理是否有点太粗鲁了?”

“有道理。”

江离缄默了一会儿回答道,但这明显不是认错的态度。

“你相信命运?”

“不知道,但正因为如此,才会显得讽刺。”

雪之下一枪落在空处,又开口道:“既然我说的对的话,起码的道歉呢?至少和别人说话得坐起来吧?”

“我只是站在你的立场上,根据你过往的经历认为你现在所发表出来的言论是合理的。并不代表我赞同你的观点。”

“你这样真的是打算来合卺的吗?我开始为你今后的婚姻感到悲哀了。”

“不知道。”江离无所谓的耸了耸肩。

“无趣。现在即使是小学生都知道怎么讨好女人。”她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矛盾的男人。如同烂泥一样仰面躺倒在船仓里,用手捞出,却能看到沉沦在悲哀川流中闪烁的沙金。

“如果你想浪漫的话我可以浪漫一点。对了,这是大哥预备给我的情书,让我学着上面说来两句。”

从口袋里掏出有些皱巴巴的信纸后,他突然颇为兴奋的坐了起来。

“谢谢,我不想听里面的内容。”

“来都来了,你就当我说话是在放屁好了。”

江离装模作样的咳嗽了一下,庄严的打开的信纸。

“念了?”

见对方没有回话。

他沉吟了两三秒,还是念了出来。

“那个…….见字如见吾。每当我想起你,我都想起那个雨天的地铁口…….人群中幽灵般的面孔浮现,黑色枝条上湿漉漉的玫瑰花从花园铁栅栏的缝隙伸出来。”

用的是庞德的句子。

“你我之间的距离后让我意志消沉,灵魂碎裂。伊……”

这是他嫂子的名字。

“自从与你分别,我时常郁郁寡欢。”

“我无法入睡。”

“我见过秋天的鸣蝉,挣扎着…”

大哥洋洋洒洒套用了很多遍嫂子的名字,以至于根本读无可读,跳着读了几句,发现已然到了末尾的时绥。

“没了?”

见江离支支吾吾,雪之下开口问道。

“我也是会害羞的好吗…”

“不像,刚才你狡辩的时候说的可掷地有声了。”

“欸你不要激我。”

“如果一开始就没胆子念的话就不要客气了,我全当听过好了。”

“雪之下雪乃。”

他突然大声说道,声音大的都要被岸边的人听到了。

“时隔经年,现在的你,除了你美丽的名字,我对你几乎一无所知。”

“喂……”

“我的家乡位于温暖的南方,那里的冬天没有雪。唯有从北方飞来的大雁,和芦苇荡里摇曳的香蒲,水光潋滟的湖面上有野鸭唱着归乡的歌谣。”

脑海里尽是他一生中所看到的最美好的画面,

“我见过在夜色的波涛里起舞的夜光虫,那是在一个雨后的夏天,瘦弱的火车在干枯的枕木上经过,去往我永远也不会知道的目的地。”

“我也曾见过落满明黄色银杏叶的台阶,斑驳的墙壁上仍有刀剑所刻下的伤痕,耄耋僧人穿着古灰色的长袍于同样苍老的佛塔下走过。”

他变得愈发大胆起来,默默的抬起头来。视线攀过了脆弱的信纸,投向真正的女主角。

“可我唯独没有见过雪,那想象中温暖,透明的雪。”

“如果可以的话,我愿将它剪下,并股成丝,为你披上冬夜里的衣裳。此复,顺颂时绥。”

长吁一口气,像是把灵魂也一同流放了。开头还有些磕磕绊绊,后面则是一股脑儿起兴的胡编。他当然见过雪,事实上每年的冬天,他还会去不同的地方滑雪,今年去是Jackson hole,去年则是加拿大的惠斯勒。然而每每说到动情处,都有隐约的潮湿从他泪角溢出。

雪之下好像呆住了。

满意的看了看雪之下脸上的惊诧表情,又猛然发现船已经即将靠岸,他摸了摸后颈,不免有些尴尬。

“希望你能不知廉耻胡作非为的时候,可以顾及一下周围的环境。”

饶是名为雪之下的冰美人,也难免羞赧了半分。

“抱歉,抱歉,这次是真的在道歉啊。”

江离起身轻灵的跳上岸,边上众人戏谑的目光中,不好意思的把手递给船上的雪之下。

雪之下只想早点结束这趟荒唐的旅程,而其他人在男子恬不知耻的大放厥词后,如炬般的盯在她身上,于是愤恨的拉上了他的手。

人群中的好事者开始鼓掌,带动了三两点的掌声。

“忍耐一下啦,谁叫你今天穿的实在太漂亮了。”

东国的风土将雪之下生的极美,一袭素雅的浴衣,说是素雅,却也将女子的容貌展现到了极致。桔梗,金盏菊,多头菊,紫阳花藏在她腰间弱柳扶风的褶皱中,顺着女子婆娑的脚步翻就出层层花的海浪。

无数古代荒淫无道的君王正是亡于这惊鸿一瞥中。他想。

“现在才看到吗?”

“太暗了,一直没看清。怎么样,要不干脆直接去找大哥他们吧…..”

江离有些讨好的说道。

“算了。”

雪之下叹了一口气。鬓发边上那只垂下来的紫藤萝步摇微微摇晃着,摄人心魄。

“如果你不存在的话,姑且还算一场有趣的游会,但话说如果没有你,恐怕我也不会来这。”

“那我们走吧,我想去那边的灯笼写点祝福。”

东山酒店在设计之初对标的是当初赖特的东京帝国饭店,特地聘请了安缦,丽思卡斯顿的设计师和九州的古建筑系教授共同设计完成。

九十五层的建筑立面采用抽象自传统格心门窗的图案为主题,与现代的玻璃外墙相结合。配合青白色泛着古意的地砖和一排排以极简风塑造的迎客松行道树装饰,将西方的刀锋般的美学与东方的含蓄内敛融合到了极致。

江离毫不客气的指着广场正中央那棵盛开的樱花树。树下绯红的木架子挂满了一排排祈愿的灯笼。

“拜托能否请你稍微有点边界感,这种事一般只有亲密的人才会一起做吧。”

“你在说什么鬼话?这里这么多人,谁会在意我们?”

广场本就是半开放性质的,除了酒店自身邀请的合作客户与当地社会名流,不少人都抱着散步,家庭出游的心思来这。

加上穿梭在人海中繁忙的服务生,若不是江离引起的动静太大,即使像雪之下这般漂亮的女生,也不会惹人注目。

“走吧…”

江离再次伸出手,于空中僵了几秒,又恍然收回。

“记得跟紧别走散了,否则我没法跟你姐姐交差。”

跃过横亘在中央的马路,直抵樱花树下。

中途他时不时回头观望女子是否走丢了。

“你不用如此担心我,再怎么说我也是成年人了。”

雪之下无奈的叹了口气,今天已经是她第三次叹气了,自从跟他说话后,自己养气的功夫有趋于崩溃的征兆。这家伙也未免太自来熟了一点,明明上午的时候还老老实实的,亏她一开始还礼貌的借他书看。

工作人员用长长的竹竿挑了两个个白色的灯笼传过来。

“写什么好呢?”

江离略微动了动脑子,就大笔一挥,泼在灯笼上——吾心安处是故乡。

“苏轼的诗句吗?”

“没有点你的意思。只是突然想到了这一句。”

他把蜡烛点燃,向工作人员举起了手示意。

“你这人,简直就像…….”

“一条腐肉回荡在肋间不停奔逃的野狗。”

江离替她补充道。死去的魂灵早已被埋葬在土里,唯有枯萎的尸壳仍记得逃跑时的惊惶。

雪之下微微勾唇。

“明明已经了解爱情的虚假,却又一厢情愿的相信不存在的感情。“

“人是复杂的呀,雪之下同学。这个世界不乏忠诚的叛徒,血勇的懦夫,忠贞的妓女,人有时候需要假装沉溺于感性中才能好好活下去,社会性动物终究是无法离开群体独自生存下去,哪怕是梭罗那样的作家,即便中间需要一些小小的欺骗?”

“欺骗谁?”

“我自己。”

“故作艰深。”若是能避开猛烈的欢喜,自然不会有悲伤来袭。雪之下陡然想到了这一句话。“还是说你cos当下流行的无赖派。?”

“其实我更喜欢《斜阳》”,江离愣了一下,随后用食指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

“人的神经元通过生物电信号来传递信息,而多巴胺,血清素等激素又在其中起到了调节作用。多有意思啊,一堆细胞组成的烂肉因为外界的刺激后拼命分泌激素,迫使自己向另一堆烂肉示爱。所以有什么区别吗?不管是政治婚姻也好,一见钟情也罢,都是男人和女人两张嘴在相互说谎罢了。”

“我需要一个盟友。”

雪之下没有理会他沉浸式的发言,在灯笼纸上一边书写一边说道。

“哦~我懂,帮你一起对抗你妈妈对吧,也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觉得你妈妈平时估计管你管的很严。死皮赖脸也要让我娶你,不花点时间说服她估计很难能接受你的意见吧。”

“有胆子的话到我母亲当面对她说。”

雪之下白了一眼男人。

“另外,你的性格太扭曲了,虚无主义加上庸俗唯物主义,简直是科学怪人型恐怖分子的最佳摇篮。在我和你的婚约解除之前,我觉得我有义务替社会治好你这个不稳定因素。”

“你哪来的自信?首先我并不接受庸俗唯物主义的污蔑,我更信奉康德的不可知论。其次现代脑科学已经非常发达了,首先我不认为人脑中所谓的“意识”有多少特殊性,可以傲慢把自己和其他动物区别开来,如果你和我讲超验的东西兴许我还有点兴趣。”

“这才是最大问题啊,你那些歪门邪道的理论已经完成逻辑自洽了”,雪之下扶额,“我是部长,你要装作接近我完成赌约的话,至少得先入部吧。”

雪之下向江离伸出手显然是预料到了什么。

“幽灵社团也能算社团?感觉不如回家部人数多。我的名字你总会写吧,记得帮我签一下。”

江离把先前平冢静交给他的入部届放到她手上。

“是是是,暂且说一声,我的社团已经凑齐三人了,不是你口中所谓的幽灵社团。”

”诶呀,那我岂不是连第四者都赶不上,直接排到老五了?”

“随你的便,另外我可以大方的告诉你,不是我不愿意交朋友,而是认为没有必要去和一些喜欢搬弄是非的人来往。”

雪之下清高的撩起自己的鬓发,好闻的木香顷刻占领了江离的鼻子。

“我算你的朋友吗?”

他突然没来由的追问了一句,雪之下一时语窒,随后有些艰难的说道,

“像你这种人朋友估计很少,如果你千方百计想要求我的话……”

江离不屑的哼笑了一声。

“也不过如此嘛……哎呀呀,不管怎么样我都会当你的朋友的哦,所以你现在可以尽情发挥你的语言才能,我不会生气的。”他得意的咧起了嘴角。

“病情又加重了。”雪之下叹了口气,同情的目光上下打量在男人身上“江离同学,今天出门前时候没有吃利培酮吗?……当初你的主治医师是有多失职才会签字放你出来。”

“还行吧,冷知识,飞跃疯人院就是致敬我的事迹拍摄。”

江离顺着雪之下的思路随口胡诌,脸上露出了回忆往昔峥嵘岁月的风霜,“我的一号病友是个政治犯,被关进来的时候疯狂试图证明自己是个正常人。不断跟我讲浴缸放水的时候不要用勺子,而是直接拔掉塞子。可惜他根本没读题干,入院测试的题目是从浴缸舀水。”

“二号病友则是个老头,沉迷于永动机的制造,坚称国外的间谍随时准备窃取自己的蓝图,为此他特地把家里房子点了,只让蓝图存在于自己的脑子里,每天打镇定剂的时候都要念两句法拉第的电磁公式,英语又不是特别好,带着一股子美国南方口音,讲的我头痛。最后在除夕节的时候,在厕所用偷来的二踢脚把三号床的后门炸了。”

“三号床来的快去的也快。平时是个颇为安静的人,就是吃饭的时候喜欢藏米粒,半夜坐起来指挥手下的米粒打仗,搞得他床边都是蚂蚁,后来每次护士每次喂饭都要强行扒开他嘴巴,戴着橡胶手套在他牙根那溜一圈。平时我被绑着拘束带无聊的时候,就问他打仗时候的兵力配置。老头出事后,他就被送去了纽约市第一人民医院,不久就转院了。”

“四号床呢?”

见江离突然沉默不语,好似心中有悲伤笼罩,为友人突如其来的离别和伤感,雪之下好奇的开口。

“四号床是我,笨。”

他终于露出了阴谋得逞的面目。

“就为了这个?”

“就为了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