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山的另一侧,则是一片连绵的陆地山林。
这里有无数的草木野蛮生长,比其他地方的植物高上不少。
若是盛夏时节,这些参天大树撑起的伞盖,就能遮挡住所有的阳光,让大东山陷入一片阴翳。
好在现在正值初春,山间还不见绿色,树木也还没有长出浓密的叶子,所以视野和光线都还不错。
站在山顶,居高临下的望去,壮丽的景色尽收眼底,令人胸中不禁涌起一股豪情壮志。
然而,此刻的范闲没心思观山望景,而是将全部的心神都挂在了庆帝的身上,不敢有丝毫松懈。
所以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庆帝脸上那一瞬即逝的激动 。
范闲心中警铃骤然拉响,垂在身体两侧的手悄然攥紧,在宽大的袍袖遮掩下微微发力,身体也随之绷紧,做好了随时应对突发状况的准备。
庆帝不老老实实地待在京都,反而大张旗鼓地来大东山祭祀,任由消息传遍大江南北,其中必定暗藏玄机。
若真出了什么意外,他们这些随行人员恐怕都难逃一劫。
这么想着,范闲不动声色地放慢了脚步,逐渐落到了队伍的后半部分。
反正他不过是个区区八品太常寺协律郎,只要庆帝不特意提及,就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他。
庆帝在随行官员、禁军与虎卫的簇拥下,顺着蜿蜒的石阶来到了山顶的神庙。
“范闲。”
人群后方的范闲闻言心头一沉,暗暗叹息: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他本以为自己故意放慢脚步,隐在队伍后头,就能暂避锋芒,却没想到还是没逃过庆帝的关注。
“范闲。”
庆帝又叫了一声,众人纷纷回头,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范闲身上。
范闲只得勉强挤出一抹笑容,从人群中走出,对着庆帝躬身行礼:“臣在,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你随朕来。”
说罢,庆帝已迈开步子,向着庙宇后面绕去。
其他人没得到吩咐,不敢贸然跟上去,只能再度将目光投向范闲。
范闲无奈,只好硬着头皮跟上。
两人一路穿过庙宇,来到一处幽静的小院。
小院布置得极为精致,屋檐上挂着铜铃,在山风的吹动下,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让人焦躁不安的心,立时就安静了下来。
庆帝目露追忆之色,语气喟叹:“当年我和你母亲相识之后,还曾在这里待过一段时间。”
“我母亲?”范闲的心猛地一震,眼皮不受控制地跳动了一下。
他完全没想到庆帝居然会提起叶轻眉,难道这老登是想要挑破他的身世?
像是看穿了范闲的心事,庆帝微微转身,看着范闲的眼睛:“对。 朕说的就是你的母亲——叶轻眉。”
咔嚓!
范闲心中那根紧绷已久的弦瞬间断裂。
尽管他之前已经知道了自己身世,但是他实在不想承认自己的生父是庆帝这个老登,更加不愿意相信那么明媚聪慧、被无数人敬仰怀念的叶轻眉,喜欢的居然是这种人。
更重要的是,这老登没安好心。
当初杀了老娘还不算,十八年后,又将所有和老娘关系亲近都赶尽杀绝。
这一切都让范闲对这个所谓的“父亲”,充满了深深的厌恶与警惕。
根据庆帝过去的所作所为,范闲合理的怀疑对方想要杀他。
想到这里,范闲的脊背不由得渗出一层冷汗,但他迅速压下内心的波动,强迫自己保持冷静。
无论庆帝打的是什么主意,他都绝不能露出丝毫破绽。
否则,等待他的可能就是万劫不复的结局。
庆帝看着范闲此刻恭顺有礼的模样,不禁感慨万千:“朕还记得你初入京都的时候,少年意气,朝气蓬勃,一首《登高》便传遍整个京都,祈年殿上连做几十首经典诗作,更是让‘诗仙’之名响彻四海。”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深邃地落在范闲脸上,仿佛透过眼前的这个人看到了过去的影子:“当时你身上的那股子锐气与洒脱,真像极了你娘。可如今才过了多久啊,你就变得这般懂事知礼了。”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怅然,似乎是在怀念当年的那段旧时光,又像是在惋惜某种不可挽回的东西。
然而,这样的怀念对于范闲来说,却显得格外刺耳。
表面上,他一言不发地听着庆帝的絮絮叨叨,实则心中早已翻江倒海。
“简直让人反胃。”范闲心底暗自嘲讽,面上却依旧保持着恭敬的表情。
如今的范闲早已不是刚入京都时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了。
彼时的他或许还怀揣着几分理想与天真,但此时的他已经知道了叶轻眉的死因,也亲眼见证了庆帝是如何一步步逼死了范建和陈萍萍、太子的。
这些血淋淋的事实让范闲对庆帝的所谓“怀念”更加嗤之以鼻。
不过是一场虚伪至极的表演罢了。
既然庆帝愿意演,那他就配合好了。
庆帝很有兴致的将从前和叶轻眉的种种,都和范闲说了一遍。
想到今日过后,天下间将再无大宗师,同时叶轻眉和这个世界最后的一丝联系,也会被他所抹除,庆帝心中就有些愉悦。
不用可惜这个孩子了,这么有能力,他还真是有点舍不得呢?
不过这份不舍只是转瞬即逝的情绪,在他的心中并未掀起太多波澜。
庆帝向来是个目标明确的人,为了达成目的,任何牺牲在他眼中都是可以的。
天色悄然暗了下来,就在这时,山脚处突然亮起了簇簇火光,如繁星般迅速向山顶逼近。
伴随着火光而来的,是此起彼伏的喊杀声与惨叫声。
声音震耳欲聋,在这寂静的夜晚十分刺耳。
范闲眼睛一转,当即挺身挡在了庆帝身前,高声道:“来人,护驾。”
说着,他直接调集了一队虎卫,迅速向山脚处掠去。
禁军统领燕小乙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在夜色中的身影,眸光微闪,用余光看了一眼镇定的庆帝,又看了看周围的禁军,以及剩下的虎卫,双手不自觉的握紧了弓箭。
范闲带着高达几人飞速往山下掠去,速度之快,几乎要突破了他的生理极限。
一路上,范闲始终都注意着庆帝的一举一动。
在来之前,他就隐约明白庆帝此行是带着目的的,只不过因为信息不足,他想不明白这个目的到底是什么。
可不管怎样,能让庆帝亲自入局的计划,必定不简单。
所以此刻山脚的乱军虽然看似危险,说不得就是唯一的生路。
“故意把我叫过去说话,估计是他以为五竹叔会暗中保护我,所以故意拿我当肉肉盾。可惜他不知道五竹叔早已失踪,如果我继续留在那里,只有死路一条。”
范闲大脑飞速运转,脚下却是不停,很快就到了山脚,身后的高达几人勉强才跟上了他的速度。
高达几人虽然是范建派来保护范闲的,他们毕竟是庆帝的虎卫,是皇家的保镖。
所以在范闲回到京都之后,就被重新召回到了虎卫营。
不过他们几个因为和范闲相熟,所以在范闲提出带领一队虎卫阻拦叛军的时候,他们自己自然而然的就跟了上来。
几人隐藏在林间一处土坡后,悄悄地观察着不远处的战况。
这才发现竟然不是有人来袭击,而是留在山脚的驻军自动分成两边,开始互相厮杀。
高达低声说道:“大人,好端端的,山脚的驻军怎么开始自相残杀了?”
范闲瞪了他一眼:“这还用猜?为首的那个人一看就是四顾剑的徒弟,显然是军中有人与东夷城联手了,想要趁着陛下上山之际,猝然发难,行刺杀之事。”
“东夷城?”
高达顺着范闲的目光看去,果然见为首的那人手持宝剑,在月光下寒光闪闪,一击之下, 势必有数名庆国士兵被击飞。
“顾前不顾后,顾左不顾右,果然是四顾剑法。”高达目光一冷,对着其他几名虎卫一点头:“擒贼先擒王。”
说罢,高达几人如离弦之箭般冲入战场,直奔为首那人而去。
如今场中数那人武功最高,只要先除掉他,在场反叛的士兵也就不足为惧了。
虽说那人是九品的高手,但他们几个都是八品修为,并且精通合围战法,七人就能对付一名九品高手。
只要正常发挥,想要杀掉为首的那人,绝对不成问题。
“哎?回来!谁让你们出去的?”
范闲见状,不禁暗骂一声。
东夷城是世间九品高手最多的地方,现在既然决定了要行刺庆帝,为了以防万一,定是要倾巢而出,甚至连那位大宗师也极有可能亲自前来。
在大宗师面前,他们这几个八品武者又能顶什么用?
范闲心中恼恨自己刚才没有和高达等人分析利弊,如今这些人贸然出击,连累他藏身的位置也跟着暴露。
可是现在说这些,已经来不及了。
眼看着已经有士兵向向自己冲过来了,范闲无奈之余,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跟随众人冲入战场。
就在山脚处乱战的时候,山顶上也是一片混乱。
虽然燕小乙身为禁军统领,但他实际上一直忠于长公主李云睿。
所以在收到李云睿传信,让他趁乱杀死庆帝和范闲的时候,他毫不犹豫的就答应了下来。
可惜范闲反应快,意识到有人攻山的第一时间就飞速下山,直接让他一箭双雕的计划扑了一个空。
对此,燕小乙心中暗恨,却也无可奈何。
那位隐藏在庆国的第四名大宗师随时都有可能出现,他不敢冒险分心去追击范闲,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离去,继而拉弓搭箭,将箭头对准了庆帝的胸膛。
长公主谋划的一切,归根结底都是为了杀掉庆帝。
他绝对不能因小失大,误了长公主的大事。
大不了等杀死庆帝之后,再去追击范闲。
宫典看着燕小乙将箭头对准了庆帝,顿时心中一惊,语气充满了惊怒:“燕小乙,你要干什么?”
他万万没想到深受看重的燕大统领居然会背叛陛下,当下便要上前一步,将庆帝护到身后。
可惜,燕小乙箭术当世无双,动作快如闪电,几乎在宫典开口的同时,箭矢便已离弦而出。
燕小乙射出的箭,除了大宗师以外,没有人能躲得过,更没人能接得住。
哪怕宫典已经是八品巅峰的修为,哪怕他在看到燕小乙动作的瞬间,便迅速朝庆帝身前奔去。
可他终究还是慢了一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支裹挟着凌厉真气的箭矢,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直逼庆帝而去。
这一刻,时间仿佛被拉长了。
所有人都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甚至连呼啸的山风都停了下来。
眼看着庆帝就要殒命当场——
然而,电光石火之间,庆帝突然抬脚往右边跨了一步。
步子不大不小,看似随意却精准无比,不偏不倚地避开了那支刺向他胸口的致命一箭。
锋利的罡气堪堪擦着他的胳膊,射中了后面一位随行官员。
那名官员还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全身经脉就被箭矢携带的真气摧毁,瞬间倒地毙命。
燕小乙看着自己居然失手了,眼神略微有些惊疑不定。
只不过战场局势瞬息万变,容不得他继续思考庆帝为什么能躲过自己的这一箭,只是沉默地再次拉开弓弦,体内真气凝聚成形,化作一支气势更加凌厉的箭矢,“嗖”的一声再度射向庆帝。
与此同时,跟在燕小乙身后的禁军也纷纷扯下身后披风,露出隐藏在里面的兵刃,然后毫不犹豫地向虎卫营和一众官员冲杀过去。
一瞬间,刀光剑影与喊杀声交织成一片。
来不及为庆帝挡住第一箭的宫典,用身体挡住了燕小乙的第二箭。
巨大的冲击力让他踉跄着后退几步,鲜血从伤口处不断涌出。
大宗师以下的武者,若想挡住燕小乙的一箭,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用命。
宫典毫不犹豫的站在了庆帝身前,用自己的生命为庆帝争取了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