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
沉重的木门被推开,光亮趁机溜进昏暗的囚狱,不过一瞬,紧跟着走进来两个无极圣殿的狱卒。
这里关着的是十恶不赦的魔头,人人唾弃的败类。他垂首跪在地上,两名狱卒来到他面前挡住了那缕微弱的光,再度让他掩埋在黑暗里。
他们记得三日前来送饭时,沈钰也是以这个姿势垂着头。三天三夜过去了他都没动过,就连鬓边碎发散落的位置都与三日前别无二致。
其中一人说道:“不会是死了吧?”
“喂!”另一人喊了一声,抬脚就往他小腹上踹。
身上的铁链碰撞,发出刺耳的叮铃之声。
沈钰挨了一脚,一点反应都没有,身体软绵得如同一摊烂泥。
他跪在了一张被改造过的铁板车上,赤着脚,双脚的脚心被一根有三指粗的铁钉穿在了木板上。他跪着的铁板车上立着两块叠加在一起的木板,成一个十字架状。沈钰的躯体则被两根沉重的铁链绑在了十字架上,双手岔开,掌心被同样两根钉子钉在木板的两端。
囚狱里不见天日,在这恶劣的环境下他身上那些伤毫不例外的已经化脓,流水,腐烂。被钉着的四肢血肉模糊,腐肉与铁钉融在了一起,流出的血液凝固了一次又一次。形成一大块厚厚的血痂,上头还盘旋着几只苍蝇,时不时会散发出阵阵腐烂的腥臭味。
他身上的衣服早已被鞭子,棍棒等各种刑具抽得破烂不堪,早已看不出它原本的模样。体液混杂着汗水与鲜血,湿了又干,干了又湿。衣裳与沈钰身上的伤口紧紧的贴着,融在了一体,看上去猩红一片,很是骇人。
他的头向下耷拉着,散落的头发遮住了脸。远远看上去像是从无间地狱里爬出来穷凶恶极罪恶滔天的厉鬼。只不过厉鬼被束缚了手脚,只能任人宰割。
他不可能死。
一名狱卒扭头出去单手提了个木桶进来。他强忍着恶心,另一只手拖住木桶的底部将它抬了起来,接着就往沈钰身上一泼。
“唰——”
“咳咳!”
沈钰被呛到了,重重的咳了两声,可声音听起来却跟猫儿似的有气无力。他缓缓掀起了眼帘,却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就这么维系着原来的姿势,看着铁板上属于自己的一片狼藉,没有做声。
紧接着,一股浓烈的骚臭味在这小小的囚狱里爆发了出来。
另一名狱卒当即大皱眉头往后退了一步,说道:“拿恭水泼他,亏你想的出来。”
他往沈钰身上啐了口唾沫,不屑道:“这种人就该千人所指,万人唾弃,拿恭水泼他都算轻的。”
沈钰确实死不了,因为他的身体的由灵力维系着。再加上服了药,他的精神也被吊着,已经不记得多久没有睡过觉了。
他在这个不见天日囚狱里度过了不知多少个日月,也分不清白昼与黑夜。他的精神早已崩溃了一次又一次,若不是还有痛觉,还有每日的刑罚,他早以为自己下了地狱。
狱卒居高临下的看着这个跪在自己脚边的人,一声轻笑,对他说:“今日,你的死期到了。”
终于。
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听闻死讯,沈钰只觉得如释重负,他勾了勾嘴角,再次合上了眼帘。
他可以死了。
——
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光。
可惜这日是阴天,他没见到太阳,还被雨浇了个透。
原以为脖颈已经没有知觉了,不曾想被推到万众围观的裁决台时,还能抬起头来。
周边密密麻麻,纷纷拥拥坐满了人,坐不下的就站着,站不下的就御剑,他们将整个裁决台围得水泄不通。
而今日在场的人只有一个目的。
要看沈钰死。
雨水浸湿了眼眶,模糊了视线。他看不清人,只能通过派服的颜色来辨认门派。
围观的人群在上空展开了一张巨大的避雨结界,雨水落在结界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着粉衣的是常悦宫,金色的是十二屿,蓝色的是无师之巅。为首的那人应该就是沈骏,沈钰看不清他的脸,却也能猜出他是何神情。
接着过去黑色的是山河月影,灰色的是无尘之境。
他只扫了一眼便知道那人不在。
罢了。
不在便不在吧。
没有阳光就没有吧。
裁决沈钰的是谁他不认识,他伫立在沈钰面前。像是正义的化身,他居高临下的看着面前跪拜之人,他审视着沈钰的罪孽,他要在此裁决他。
他身后跟着个替他打伞的侍从,侍从手里捧着厚厚一沓沈钰的“罪状”,在清了清嗓后,一波三转的将它们念了出来。
无非就是什么“杀人偿命”,“其罪当诛”,“习修魔道”。
早就听腻了。
念完罪状后,那人俯下身子,伸手捏住沈钰的下巴使其被迫抬起头来。双手并用,强行掰开了他的唇瓣。
用力过度,沈钰嘴角上的旧伤还未好全就生生被撕破,鲜血再次溢出。
而他们对此充耳不闻,置若罔闻。冷漠得犹如没有感情的牵线木偶,所做的一切都是听令行事,对待的不过是一只畜生。
另一人往他嘴里迅速塞了一条手指般大小的黑色虫子。
虫子怕光,也怕冷,入口后立马往沈钰喉咙里钻。
他双眸猝然睁大:“唔!”
虫子进入沈钰的喉咙后,两人终于将他松开。
这是无极圣殿培养出来专门让人说实话的一种虫子,起名叫“净言”。
它在人体内会根据宿主身体的变化而做出反应,如果宿主答话时没有说谎那净言便会进入沉睡,如果说谎那宿主便会体会到穿肠破肚之痛。
裁决者沉声道:“净言面前无谎言。”
“沈钰,沈月尘,我问你,八大害可是你在无尽门里救下来的那些人?”
他无法控制的开了口,声音沙哑得厉害:“是……”
裁决者接着问:“无尘之境三公子,寒河,寒初泽是否死于你手?”
沈钰回答:“不知。”
此话一出,无尘之境那边一片哗然。
都道沈钰习修魔道,失了智,嗜血成性不辨黑白见人就杀。
寒河不信,非要去找沈钰当面对质,结果死在了沈钰藏身之地附近。
不知是什么意思,一半一半。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总之他们笃定寒河就是死于沈钰之手。
有人说:“这种人根本不值得被寒三公子信任。”
还有人说:“这魔头谋权篡位,杀人如麻,寒二公子至今都生死不明!”
“轰隆——”
一道雷电闪过,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原本阴沉的天现下又沉下几分,雨水浇打在沈钰身上,裁决台中央血水混着雨水,地面上猩红一片。
看呐,连老天爷都在叫嚣着要惩戒这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裁决者又问:“你是否谋权篡位,与沈骏,也就是你堂弟争夺无师之巅尊主之位?”
还未开口,腹中的净言就已开始发作,“……是。”
“轰——”又是一道闪电。
当光亮映在沈钰脸上时,裁决者顿时就怔住了。
沈钰不知何时抬起了头,一双泛红冷冽的双眸透过凌乱不堪的墨发正直勾勾的瞪着自己。
自他被无极圣殿收入囚狱后就一直遭受着非人的待遇。狱卒们嫉妒他长得好看,将他的脸用刀子割得面目全非,甚至还将他那两颗虎牙给生生打碎。
无极圣殿对此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只要他没死,只要还能说话,就能从他口中撬出事情的真相。
对待罪犯不必仁慈。
毕竟沈钰的结局一定是死。
此刻在阴天暴雨,电闪雷鸣的衬托下,他面目全非的面容在此刻更显恐怖。明明是有血肉之躯的活人,可他看起来却像凶残的猛兽,他用眼神告诉裁决者,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我要你同我一起下地狱。
裁决者被他看得浑身发毛,丝毫没注意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沈钰强忍着腹中绞痛而回答的。
他着急结束这场审讯,他要沈钰赶紧死。
裁决者咽了咽唾沫,故作镇定的说:“无尘之境二公子,寒川,寒雪尽与你是什么关系?”
沈钰咬碎了后槽牙,努力说道:“萍水相逢……泛泛……之交。”
他低下了头,嘴角正源源不断的流出鲜血。
裁决者继续问:“你对他做了什么?”
沈钰:“………”
沈钰没了声,却怎么也止不住身体的颤抖,身上的铁链相碰,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裁决者这才意识到不对劲,蹙起眉头又问了他一遍:“你对他做了什么?”
沈钰:“………”
裁决者赶紧蹲下,伸手抓住他的头发,把他的头拽了起来。
!!!!
当他看到面前的景象时猛一怔,顿时瞳孔骤缩。
沈钰竟然,咬舌自尽了。
——
十年后。
黄品看了看周围的环境,缩着脑袋说:“最近这片不太安宁啊。”
小陈没注意到异常,问道:“怎么说?”
两人提着灯笼,迎着月色,在树林里的一条小道上缓缓前行。
入秋后夜晚的温差很大,两人不禁裹紧了披风。耳畔都是嗡嗡蝉鸣,以及一些小动物窸窸窣窣的叫声。灯笼微弱的光芒也随着夜风忽闪忽烁,为这寂静的深夜里增添了几分诡异。
随着逐渐深入,两人不自觉的向对方靠近。肩膀挨着肩膀,都绷紧了神经。眼珠子骨碌碌的转着,警惕着四周的变化。
黄品故作神秘的说:“你没听说么,最近走尸横行,好多人家都闹鬼了。”
鬼这个字在平日里被人提及时神经都得绷紧几分。更别说在夜里,小陈蹭一下激起一身鸡皮疙瘩。喉结上下滚动吞咽一番后硬着头皮问:“就没发起委派,寻求道上之人相助?”
黄品“哎”了一声,缓缓道来:“都发了,你没看告示栏上被贴的密密麻麻。全是委派啊,据说有一大户人家已请了最近的仙门世家前来除祟,算算时间,应该这几日便会到了。”
“最近的仙门世家”,小陈眼珠子骨碌碌转一圈,思索片刻后说:“莫不是无尘之境?”
黄品颔首,说:“正是。”
提到山河月影小陈马上就想到了寒氏三杰,他问:“你说,那寒二公子,寒川会来吗?”
“不知道”,黄品用肩头撞了他一下,嬉皮笑脸道:“怎么,你想见他?”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无论男女。
小陈笑了笑,伸出手指挠了挠脸颊,讪讪说:“都说寒氏三杰个个都俊美无比,气若谪仙,自然是想见。”
“哈哈”,黄品一声轻笑,说道:“无尘之境哪里有丑的?那几十条收徒条件里头就有一条要求修行者五官端正。你我若有修仙的潜质,肯定死在这条之上,哈哈哈。”
提及寒川,寒雪尽,小陈就又想到一个人,他说:“欸,我记得寒二以前是不是跟沈狗有瓜葛。”
“啧”,提起这人黄品顿时面露出厌恶之色,他说:“这俩人都是同辈,且又是名门世家的公子。有瓜葛很正常,据说两人还有私仇。”
小陈双眸微微睁大,吃惊道:“果真?沈钰怎么跟谁都有仇?”
黄品摆摆手,说道:“此人作恶多端,行事嚣张跋扈,普天之下有哪个跟他没仇?”
小陈边想边说:“说起来,最近到处都有异象,你说会不会就是沈钰干的?”
话音刚落。
忽然一阵凉风混杂着树枝相碰的沙沙之声席卷而来,两人的披风被吹起而又落下。手里的灯笼忽然就暗了下去,黄品赶忙将它搂进怀里护住,这才没叫它被熄灭。
风吹过后,黄品抬手就往他脑门打了一掌,愤愤道:“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行吗?人都死了多少年了,怎么可能还是他干的?”
小陈“嗷”一声,吃痛的揉了揉脑门,讪讪道:“都说他精通歪门邪术,谁知道会不会借尸还魂,夺舍归来。”
提到这个黄品更气了,抬手又要给他一掌,小陈被拍出经验了,头一偏,侥幸躲过,“他在无极圣殿咬舌自尽,随后又被五马分尸大卸八块。魂魄被撕得稀碎,四肢躯干都被定上锁魂钉,加咒枷禁锢。又由几大门派分别收回一部分带回镇守。死得那样凄惨,魂魄都聚不齐,借尸还魂谈何而来?”
沈钰,字月尘,出自阳城无师之巅。原也是当年赫赫有名,闻名遐迩的人物。当年凭着俊美绝伦英俊潇洒的样貌,再加上实力不凡的修为,当年惹得不少姑娘为其春心怒放,怦然心动。
可不知为何此人后来弃了所修之道,改修邪门歪术。自泰蒲山一战后性情大变,甚至重伤了自己的堂兄弟谋权篡位,成为了第七代无师之巅的尊主。
自他继位后,周边一片城镇的平民都叫苦不迭,哀嚎遍布。甚至因为其炼制凶尸而引发了一场史无前例的疫病,整个阳城死伤惨重。
还好自古以来邪不胜正,最后几大门派集结,将正欲破开无间地狱封印,妄想秽乱人间的沈钰给生擒了,这才将他绳之以法。
他死前曾遭到过非人的折磨,长达一月之久,在无极圣殿自缢后又被五马分尸,其四肢躯干都被钉上最恶毒的锁魂钉,由几大门派各自镇守于派中。魂魄四分五裂而不得合并,他将永生永世都在混沌中度过,不得下地狱,也不得进入轮回转世。
放眼整个修真界,沈钰算是死得相当惨烈的人了,他的魂魄不全,什么夺舍,借尸还魂那些邪门歪术根本无法使用,他甚至连化成鬼的能力都没有。
“是我言错”,不知是不是心里作祟,小陈只觉得这夜间的冷风也太渗人了。他拽紧了披风,催促道:“咱们快些走吧,这地待着不舒服。”
黄品颔过首,两人便不再说话,加快了离开的脚步,穿过这片树林。
他们出了树林,没有了浓密的树丛,周边的视野逐渐变得开阔。小道也不再那么拥挤,再加上今日万里无云,皓月当空,两人的视线都明朗了不少。
还未来得及松口气,扭头一看,两人顿时傻眼。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一旁空旷的地上赫然立着几块木板。上面还刻了字,隔得太远,两人看不清,但这明显就是坟墓。
小陈像是没料到会遇到这种东西,人都傻了,愣在原地直直的盯着那几块板子。
黄品反应极快,他抬手又给小陈来了一掌,愤愤道:“赶紧走吧!看什么看?!”
“等一下”,小陈没躲,就这么愣着挨了他一掌,说:“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刚才两人都出了一身冷汗,现下挨着风,寒意只深不浅。黄品的手开始有些抖,他侧首看向小陈,只见他双眸睁大,呆愣愣的站在原地,目不转睛的盯着前方的木板。眼珠子极黑,面无表情,一动不动,肌肤在月色的衬托下竟显出几分惨白。
黄品咽了咽唾沫,咬紧牙关,硬着头皮打算在给他来一掌让他清醒清醒。
“叩,叩叩。”
忽然,耳边传来了一阵细微的声音,黄品抬起的手就这么僵在了半空。
“叩叩叩。”
声音似乎更清晰了,黄品顺着小陈的目光,僵硬的转过头去。可面前只有几块木板,还有漆黑如墨的深夜,以及寒光森森的一轮明月。
“叩叩叩叩!”
声音越来越急促,像是有人在敲木板,又或者说有人在敲棺材盖。
可棺材里能有什么?
除了死人,还能有什么东西?
黄品只觉得寒意涌上心头,如电光火石般被炸起。头皮发麻,登时心如擂鼓,寒毛倒竖,他觉得没有什么比此刻怪异的现状更让人害怕了。
黄品喉结上下滚动吞咽一番,侧首看向小陈,他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角,一开口,发觉哑得厉害:“别看了,快走吧………”
可小陈就跟魔怔了似的,一动不动,就这么盯着那几块板子。
“轰——”
一声巨响,一块漆黑如墨的棺材盖板被掀起。不偏不倚,砸到了二人脚边。
黄品反应极快,拉着人猛的往后退了一步。
抬头一看,面前被激起大片灰尘,犹如浓雾一般席卷而来,迅速模糊了二人的视线,叫人看不清状况。
“咳咳!”黄品只觉得呼吸困难,整个鼻腔又麻又痒。他被呛了个猝不及防,大皱眉头,赶紧抬手捂住口鼻。
黄品在浓雾里抓紧了小陈的衣袖,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阴风拂过,灰尘终于被吹散。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模糊的黑影,定睛一看,似乎是个人,正他坐在棺材里直勾勾的盯着二人。
黄品双眸的瞳仁骤然收缩成两个极小的黑点,随之而来的就是冲破喉间撕心裂肺的尖叫!
“啊啊啊啊啊!!!!!!”
凄厉的尖叫划破了夜空,惊起了大片飞鸟,树影婆娑,窸窸窣窣。
小陈更是一骨碌跌坐在地,灯笼也跟着灭了。脸色惨白如纸,双眸瞪得极大,唇瓣微微颤抖着,双手撑在地上连连后退。
“诈……诈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