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不太想理会小男孩,她之前遇到的孩子,大多都对她厌恶无比。她和故事里邪恶的坏人有着太过类似的形象,却不想这一位居然对她流露了如此大的善意。
虽说捡垃圾赚不到几个钱,却也不至于连买面包的钱都没有。
面包很好吃,她很喜欢。刚刚烤好的面包,香甜无比。
此时的她也并非穷到买不起面包,但难得有小孩子给与了她那么大的善意,拒绝并不是最好的选择,接受并给与馈赠才是回应小孩子的善意最好的方式。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她本想带着小男孩去外面买些他喜欢的东西作为补偿,她全身上下起码还有百来块,成全一个小男孩的口腹之欲应该绰绰有余。可听他这么一句话,年许许略微愣住了。
每天一个面包,这是何等的阔绰。
也许自己那点家底,根本不够入这小男孩的眼睛吧?
“你既然知道我是恶魔,还这么接近我,不怕我吃了你?”她柔声道。
她甚至有些惊讶,自己那有些娇媚的嗓音,居然真的能说出这般温柔的话语。她自己听着都觉得发腻,过于做作了。
“你要吃刚才就吃了,再说,我和你是一伙的。我也是坏人。”小男孩道。
“你哪里坏了?”
“你不用管,你只要知道我和你是一伙的就够了。”
明明是个小孩子,却总努力装作大人的语气。似乎小孩子都向往着长大。
“要是下次再有人追你,你可以来我家,我家里很安全,我可以保护你。”
小男孩开出的条件,居然让年许许心动了那么一瞬。她已经流浪了很久,有个地方能够住,不用风餐露宿,对她而言是何等的诱人。
但比起自己的情况,她倒是更担心起小男孩来。
他的年纪看起来不大,究竟为什么会养成这般扭曲的世界观?
比起相信她这样一个“恶魔”,她倒是更希望小男孩拿起石头砸自己,那才是一个“准猎魔人”该做的事。
“那现在就有人在追杀我,你要不保护我一下?”
她有些扭捏地说出了这样的话。
只是刚刚见面的小男孩,她并不用在他面前维持自己过去的人设,在他面前,她更想装作一位真正的恶魔,好好教育一下小男孩不能随便相信陌生人,尤其是像她这样明显与魔物有关的人。
半魔人中,可是真的有喜欢吃小孩的怪物。
可她毕竟曾为男人,装作恶魔,对她来说还是有些困难。她故意解开了自己的外套,露出了尾巴和翅膀,晃悠了几下,狠狠地提醒小男孩自己的身份。她还极尽她所会的妩媚,尽管她并不知道自己的行为算不算妩媚,可这已经是她能做的最像恶魔会做的事情了。
她想用这种方式去提醒小男孩该警惕自己了,可小男孩的表情反而变得兴奋了许多:“真的吗?你要跟我回家?”
“当然,我很想那么做。”
“走吧!”小男孩拉着她的手,便快步跑了起来。
这让年许许始料未及,好在旁边没有别人,她便真的跟着小男孩朝着旁边居民楼跑去。
要是遇见了男孩的父母,就好好提醒一下他们要管好孩子吧。
顺便把面包的钱还上。
那点她过去不可能在乎的小钱,她现在可在乎的不得了。可不能随便浪费了孩子的钱。
小男孩熟练地打开家门,家里没有人,甚至门口的鞋子都只有小男孩的。
跟着小男孩进屋,屋里并没有太多的家具,甚至有些家徒四壁的感觉。
并不是富庶人家。
“我家很安全,没有别人会来,你住在这里肯定不会有人发现。”
“你父母呢?”
桌上有很多面包的包装纸。
“他们不在这里。”
“他们在哪?”
“他们不在白玉城。”
“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你放心住下,起码最近一个月都不会回来。”
“你告诉我这些?难道你一个人在这里生活?”
“嗯。”
“你既然一个人生活,就更不该带我来你家。”意识到事情和自己想的完全不一样,年许许皱起了眉。
“你不是有危险吗?”
“但我可能是坏人。”
“我也是坏人。”
“……”
“你先在这里休息,我可以保护你。”小男孩说着,却忽然在平地上摔了一跤。
他熟练地爬了起来,年许许注意到,他的双腿似乎有些不听使唤,爬起来的动作显得古怪无比,像是两腿都僵住了一样。
她连忙上去想要扶起小男孩,小男孩只是倔强地爬了起来。
“你的身体有问题?”
“嗯,我生下来就是恶魔,和你一样。”
“你怎么会是恶魔呢?”
“我会吸血。”
“吸谁的血?”
“我爸妈的。”
“……”
这样的对话,使得年许许心头微微有些捏紧。
她本能地意识到事情的不简单,并发现自己好像完全没办法忽视掉小男孩那一闪而过的内疚。
这是女人的第六感吗?
这种强烈的关切的欲望是怎么回事?
她发现,自己好像没办法再对这件事视而不见,她的全身好像都在督促她要顾及一下这位小男孩的情况。
“告诉我,你到底怎么回事,好吗?”她蹲下了身,温柔道。
这么一开口,她忽然意识到,原来自己真的可以说出温柔的话语。
“我说了我是恶魔。”
“我也是恶魔,你要保护我,我也要知道你的情况对不对?我要知道你能保护我。”
“……我……”
她放不下。
即便小男孩不愿回答,她反复追问之下,终于问出了答案。
他从一年前就被诊断出疾病,他的身体会一步一步无法控制,直到身体完全无法动弹,乃至无法控制呼吸,窒息而死。
并非完全无法治疗,可费用是一月十万,是否能治愈也并不能确定。
这一个月的治疗昨天刚结束,他的父母便马不停蹄地出门工作了。每一秒的耽搁,都是对他生命的漠视。
他只是想要活着,就必须掏空家里的一切。
听着小男孩娓娓道来,她一时只觉得心如刀绞。
她不是没见过悲剧,作为经历过战场的仙人,死人明明是稀松平常的事。
可这一次,她分明感觉自己全身都在颤抖,不知名的情愫在她的心头蔓延,她有些浑身发热,她想将孩子搂在怀里,好好拥抱他,安慰他。明明是陌生的孩子,她却平生了许多心疼的感觉。
也许是同落难的惺惺相惜?
她不清楚,但她知道,自己不可能放下孩子不管。
而且,她正好有办法让他得救。
如果离月牌不用在这种地方,那么离月牌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她知道小男孩有自己的骄傲,明明小小年纪,却对她这样一位显然成年的女子连声阿姨都不叫,一直在直呼她的名字。
她当然不会责怪他,听着小男孩那般直呼自己的“名字”,她甚至有几分开心。
她不是小男孩憧憬的英雄,在小男孩的眼中,她可能也只是一个同样弱小可怜无助的小恶魔吧。
但那又何妨,她不需要小男孩真的给她什么,那小小的手能牵着她的手,试图给她以温暖,光是这份心思,就已经值得她为他做一切她能做到的事了。
何必非要以长辈的方式接触他,她也未必就比小男孩看的通透,她还在为身体的变化而烦闷的时候,小男孩却已经站在了生死的关头朝着生的方向回望,那般镇定自若,好似他就是那关头上守城的将军。
甚至这种时候,他想的还是准备几个面包,犒劳来路上的路过的小恶魔。
她将离月牌交给了小男孩,嘱咐他来日去小月饮楼。
她记得,符不离要求过病人必须要亲自到小月饮楼,小男孩虽然腿脚不方便,但从这里去小月饮楼并没有很远,甚至不用过斑马线,路上有天桥和下穿通道,稍微绕行一番,便能到达小月饮楼。
她不敢告诉小男孩离月牌真的能救他的命,她不知道那位恶魔小猫娘究竟会不会信守承诺,她也不知道在小猫娘的心目中,他到底算不算合格的病人。毕竟出入小月饮楼的,大多都是猎魔人,她是知道的。
只要没有希望,起码就不会失望。这般关乎生死的大事,她不敢许诺给小男孩。
但她可以和小男孩一起试着等天亮。
从小男孩家里出来后,走在街上,她感觉自己的步履都轻松了许多。
那放在身上许久的离月牌终于交出去了,那牌子搁在口袋实在硌得慌,她早就想找个机会丢掉了,这般送出去,还真是轻松了许多。
可这般兴致勃勃地走了些路,她忽然又有些落寞了下来,甚至眼睛都开始红润起来。
她不想在人前落泪,可眼泪就这么冒了出来。
莫名的酸楚忽得就涌上了她的心头。
她依旧无处可去。
这般兴致勃勃地从他的家里出来,她并没有因此而变得高大,她依旧只是流浪在这城市街头的浪子,风餐露宿,甚至不知道下一顿还有没有面包可以吃。
明明那么可爱的孩子却要遭受这样的命运。
偏偏自己这些日子以来,遇到的第一个真正对她好的人,还是这样的孩子!
她究竟做错了什么才一直在被世界针对!
甚至在孩子的眼里,她都不能是以英雄的身份出现,而只能以卑微的需要保护的恶魔的身份接近他!
她抹了抹眼泪,心底忽得冒出了几丝古怪的感觉。
自己这是怎么了?
为什么这稀泥一样糜烂到了让人恶心的情感,会这般如突然疏通的马桶胡乱地满涌上来?甚至涌到了她的喉头,让她隐隐有些哽咽的感觉。
她感觉身体有些发热,体表却又凉的厉害。她若是不在这里痛哭一场,她都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面对这五浊恶世的种种不堪。
没人太过在意她,她就这么蹲下身,靠在电线杆上,用胳膊挡住了眼睛。
身体微颤。
两个月来的种种不甘与委屈,在这一刻忽得迎来了爆发。
仙人修的一环便是心境,不为外物所动,坚守本心。无论挨了多少次冤枉,她都平静地过来,她以为自己已经有了心静如水的本事。
可为什么当孩子的那一块面包落入了如水般宁静的本心,却能激起这么大的波澜?
她有些不明白,明明过去根本不会在乎普通人生死的自己,居然会为了可能能救下一个孩子的命这般开心?开心也就罢了,可开心的尽头,却是忽然重新面对现实时几乎彻底到绝望的无助。
甚至连拯救孩子这件事,都不是她能做主的。
她能做的,只是为孩子搭一根线,线的那一头,是一位神通广大的小猫娘。
她哭了片刻后,抬起了脸,视线里模糊的夜景,月亮和路灯一样模糊。
她忽然有些反应过来,自己那哪是什么心静如水,那只是死灰复燃罢了。
她那般看着不知是路灯还是月亮的影子,呆滞了半天,终于站起了身。
揉了揉眼睛,她忽然有种不真实感。
刚才蹲在这里流了一胳膊眼泪的那个人,真的还是自己?
她一个大男人,会蹲在路边这么嘤嘤嘤地哭个半天?
不可能。
怎么想都不可能发生吧?
那心底乌七八糟的情感究竟是怎么回事?自己什么时候有了那么多莫名其妙的思绪与柔情了?
难道就是因为自己装了一下真的妹魔,就真的把自己当成了什么妹魔,胡乱的情感全都粘了上来,七零八落地淤积了一地?
一定都是符不离干的!
那个小猫娘一定是对自己身体动了什么手脚,才使得自己突然性情大变!
这臃肿的身体,不仅容易让别人想歪,散发着一种快点来对我做什么的气息,而且还私底下让她自己本有些迟钝的情感变得很容易疯狂地暴走!
小月饮楼里的家伙,才是真正的恶魔!
她觉得自己需要去洗手间整理一下仪容仪表,哭了半天,眼睛有些酸涩。
在路边找了个洗手间,她刚进去没多久,便被几个男人尾随了。
——
那之后的事,便都在符不离眼前了。
用翅膀支撑着身体,明明好像已经习惯了魔物的身份,却将尾巴习惯性地蜷缩在身体上,生怕露出个尖尖被当成异类。
见到符不离终归是为小男孩提供了治疗,她一时只觉得那万般心绪,在这一刻都平静了下来。
小月饮楼……
终归成了她迷途之后,真的能暂且休息一下的港湾。
起码在这里,她什么都不用在乎,她可以是许流年,可以是年许许,可以是妹魔,可以是普通的女子,也可以是那个落败之后,一直活着毫无起色的仙人,更可以是个死皮赖脸蹭吃蹭喝的小恶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