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北大的非洲艺术节都会吸引来自北京高校的学生,和世界各地的朋友参加。而今年 ,这个校内的艺术活动范围自然扩大了。当蒋耀先在大讲堂播放他们拍摄的非洲纪录片时,那些之前要加入的同学们异常兴奋。学生会认为蒋耀先他们开启了探索人类文明之门。
人类学,古生物学,等冷门专业一时间热度升高。学生们感触最深的是,以往的学业只停留在理论上,而且可以交流的人不多。
赵凯和他的妻子终于在北大见面了,蒋耀先回忆起和oilder一起在未名湖边,聊着穿越撒哈拉的计划。那时,赵大夫去世不久,oliver也刚刚失去他的母亲。蒋耀先忘不了oliver对丽丽的赞美,说实话,那时他自己对于丽丽嫁给一个黑人小伙,也是心存疑虑的。他觉得对不起妻子,赵大夫患阿尔兹海默症之前,竭力阻止丽丽与乌达尔交往。
丽丽上北大五年,发表了不少论文,她做学生会主席,对同学们的生活、学业都很关心。当时蒋耀先想:丽丽大概一时兴起,非洲大陆艰苦的生存环境会让她却步的。即便要嫁给乌达尔,也可以让乌达尔到北京来,和丽丽一起生活。
可后来的岁月,作为父亲的蒋耀先才在女儿的努力奋争中读懂这个顽强而优美的生命。现在她知道,成绩对于女儿是她最大的财富,但对于她投身的事业只是杯水车薪。所以,她希望还在金字塔里的莘莘学子们能把他们对未来的憧憬更具象,非洲,可以成为他们的选择。
当年丽丽和乌达尔、岑浩一起环游世界,她感觉到做学问要能帮一个地方的人解决他们亟待解决的问题。她谢绝了中文系保送她读研的决定,执意要跟乌达尔一起去乌干达生活。那时北大里对她的议论多起来,师生们难以接受这样的落差。
一个北京军队大院里生长的女孩儿,读了五年北大,要丢下她在北京的父母,远嫁到原始、落后的非洲,不少人甚至说丽丽丢了这届中文系的脸。蒋耀先清楚地记得,当时吕一鸣是坚决的反对者。大院里的议论更是比参加批判会都踊跃,蒋耀先每每走进大院都不由得低头走路,充耳不闻。
看看坐在大讲堂里的在校生们,蒋耀先想起当初那些反对的声音,不禁苦笑。可是如今看到丽丽在非洲扎下根来,还不断进取攻读博士学位,那些曾经的质疑显得多么可笑。
丽丽寄回的信件和照片里,学弟、学妹们能看到她在当地建立起了小小的学校,教孩子们知识,同时也深入部落进行人类学的调研。她和乌达尔的感情越来越好,周围的非洲民众也都很尊重她。
如今北大学生会的干部们都对丽丽有所耳闻,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理解丽丽当初的选择。当年那些冷嘲热讽的同学偶尔也会谈及丽丽,言语中渐渐有了钦佩。蒋耀先也常以丽丽为例鼓励年轻人勇敢追求自己的梦想,不要被世俗眼光束缚。他知道,丽丽正在非洲书写属于自己独特的人生篇章,而这份坚持与勇气,终将成为一段佳话流传开来。
但让蒋耀先伤感的是,了解丽丽过去的人包括赵凯的妻子丽丽的舅妈,甚至邱枫她的老师。这些生活在大都市的女性,习惯于保养,甚至养生,重视外在胜过身心。她们很难接受现在身材走样、肤色黢黑连口红都不涂的丽丽。蒋耀先是从她们眼神中发现这一切的,他的心隐隐作痛,他暗自庆幸丽丽本人没有回来,也很替丽丽难过:她再也回不来了。现在他知道,只有像莺莺和岑浩那样在非洲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国人才会是丽丽最真挚的朋友。
此行回京,蒋耀先还是带蒋树回到了军队大院,他是跟吕一鸣一起回去的,进的也是吕一鸣的家门,身份是吕一鸣的客人。他知道,如果没有吕一鸣在,如果吕程没有把蒋树当作朋友,他和自己的外孙在军队大院一分钟也待不下去。或许蒋树年纪小,对人们的蔑视还不以为然,但蒋耀先已经在为外孙的未来担心了。
他现在能理解女婿乌达尔曾经对他的倾诉,“我们黑人只有自强,但很难。我们自己各种族之间的纷争,加上外族的侵略。表面上我们资源丰富,但西方对资源的掠夺从未停止,而且破坏了环境。贫困在我们这里形成恶性循环,但歧视无处不在,不是我们不想融入,但我们走出去面对世界难度太大,肤色决定了我们只有留在非洲的土地上,这里才是我们的家园。”乌达尔的这些话萦绕在蒋耀先的耳边。
他想乌达尔一定是受过不少不公正待遇,才会有这样的感受。如此看来他也是很依赖丽丽的,在军队大院住的几天,蒋树竟然很受欢迎,因为他跑得太快了,听吕程说,那些当兵的都被他比下去了。这不禁让蒋耀先想起了尤娜,想到尤娜就想到丽丽为婚姻受的苦,可再想到丽丽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而且儿女双全,他似乎又开心起来。
“蒋树,你跟那些当兵的比赛,他们可都是打人呐,你身体有没有不舒服?记得不可以逞强哈。”蒋耀先叮嘱着。
“放心吧,外公。从小就是妈妈带我们跑步的,她是校长,我必须跑第一,不能给妈妈丢脸。”蒋树稚嫩的声音,严肃的表情让蒋耀先不由得心疼。
“真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蒋树,你就光着脚跟他们比啊?”吕一鸣笑着问。
蒋树点点头,目光清澈、明亮。
“真行!也是啊,你妈当年就跑得贼快,我们班体育课代表都干不过她。你不愧是她儿子,挺好。” 吕一鸣边夸赞,边竖起大拇指。
想不到蒋树像一头暴怒的狮子直扑向吕一鸣,嘴里叽里哇啦地喊叫着,拳头狠狠地敲击着吕一鸣的背。
“哎呦。”吕一鸣喊了一声,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只剩下两只眼睛在冒火。
“小兔崽子,信不信我抽你?” 吕一鸣举起巴掌,被赶过来的邱枫拦下了。
“一鸣,你干嘛?怎么跟孩子动手?再说他可是丽丽的儿子。” 邱枫很生气。
刚刚蒋树的斯瓦西里语蒋耀先也没听懂,他走过来问外孙:“为什么打人?妈妈平时怎么教你的?给叔叔道歉!” 蒋耀先呵斥着外孙。
“我不!他骂我妈妈是贼。” 蒋树眼中的怒火也在熊熊燃烧。
“嗨,亏你妈还是教汉语的,去去去,回去问问你妈去。害得老子白挨你几拳,你小子,人不大,手劲挺大。” 吕一鸣怒气全消了,推开邱枫回里屋去了。
吕程也乐了。“我老爸这几拳的确挨得冤枉。”他走过去拉着蒋树给他讲解着,老爸吕一鸣说的是北方土话,“贼”在这里的意思接近“很”的意思,比如汉语中说“很好。”北方人就会说“贼好”。
蒋树将信将疑,抬眼看着外公。
“你这位吕程哥哥可是个人才,他的话你还不信?”蒋耀先看着这个憨憨的外孙。
“好吧,我去跟叔叔道歉。”说着就去里屋找吕一鸣。
蒋耀先在外间屋都听见里屋”咚“的一声闷响,他”嚯“地从沙发上站起身,朝吕一鸣屋里走。
门敞着,蒋树双膝跪倒,正要把脑袋往地上磕。
”蒋树!你在干嘛?“蒋耀先的声音大得能把灯光震灭。
蒋树的头没有磕到地上,僵在半空。
”蒋叔叔,这小子太吓人了,推门进来二话不说就跪地上了。我说,你闹糊涂了吧?你爸可跟我说过,他是酋长,在你们那儿,都是人家给他跪,你这酋长的儿子,咋说跪就跪呢?快起来,这使不得。”吕一鸣边过去往起拉,可蒋树就是不起来。
“我妈妈说了,你是她最亲的人,是有本事的好人。酋长也说过你是他的兄弟,我对你不敬,就得得到处罚。”蒋树的认真带着一种虔诚。
蒋耀先拍拍吕一鸣:“风俗习惯和生存环境差别太大啦。”这个做外公的老人,似乎没从蒋树的生活里看见过童年的天真。
“我的好外孙,所以你叔叔不会计较你,你妈妈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就和叔叔一起上学,是很要好的朋友。你以后要把汉语学得更好,不要再闹误会就好。快起来,记住外公的话,你是男子汉,不可以随便下跪,要有尊严,懂吗?”蒋耀先边说边把蒋树从地上硬拉起来。
他心里埋怨着女婿乌达尔。
”你爸爸平日里没告诉过你要有男孩子的样子吗?“蒋耀先的语气里流露出不满。
“爸爸说,让我一切都听妈妈的。”蒋树有几分委屈。
“什么?”蒋耀先的眉毛都竖起来了。
“那你妈可够累的。等你长大点儿,多帮帮你妈。”吕一鸣心里很为丽丽叫屈。
在吕一鸣心里,为丽丽做“采花使者”的事一直是一块心病,他曾为丽丽的童贞做过总结,这大概是他和丽丽之间的秘密,啊,还要算上乌达尔,只一晚丽丽就变身为少妇了。吕一鸣想:丽丽现在已经儿女双全,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妈妈了,这件事她早就忘了吧?可吕一鸣却忘不了,结婚前,他犹豫再三要不要把这件事向邱枫坦白?虽然有罪恶感,但他害怕失去邱枫,害怕他们之间的爱有破损,他选择自己煎熬,最终对枫保守了这个秘密。
现在看看眼前这黑不溜秋的蒋树,他放心了,真不是自己的种。和蒋叔叔聊天,他知道乌达尔后来又娶了三个女人,他恨得牙根都嚼烂了。看着满腹愁容的蒋叔叔,想想他现在一大把年纪了,看上去腿脚都不利落了,还跟着丽丽在非洲,敬佩又很不解。
”蒋叔叔,您现在是着名摄影师了,而且您那些片子都是自己策划的,这么牛,就没想过去美国吗?那儿也有自然风光,关注度高。再说丽丽的舅舅不也在美国吗?“吕一鸣试探着问。
”唉,命运使然吧。我大半辈子都过得平平常常,照指令办事。后来一半是偶然一半是自找,终于有机会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了,就拍起来了,后来就收不住了。现在,我待在非洲,待在乌干达还能多陪陪丽丽,往后这些年她会很辛苦。四个孩子,我的确想帮她分担分担。“蒋耀先显得很矛盾,既欢喜又无奈。
的确,四个孩子也不算太多,但看来乌达尔是甩手掌柜,一切都推给丽丽。再说乌干达应该是世界上最贫穷的国家之一,那么艰苦的条件下带大四个孩子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蒋耀先甚至担心他过世之后,丽丽该怎么办。很多时候,他觉得丽丽比他坚强。
”丽丽敢想敢干,这还真应该感谢北大。感谢你们家邱教授,如果不是她举荐,丽丽也不会去内罗毕大学演讲。也不会和非洲结缘。“蒋耀先见邱枫端着水果进来,微笑着说。
”蒋老师,看您说的。丽丽品学兼优,早知道我应该让她去欧美演讲,一定也很成功。“邱枫低声说着,语气中带着一丝愧疚。
“我可没有怪你的意思,你是教授,带的学生多。我和丽丽之间,说实话,她更像是我的老师。这些年,她教会我不少东西。可我总觉得她很孤单,也许吧,我们就这么一个女儿,她自己已经习惯了。但是从莺莺的话里我能知道丽丽心里很无助,还多亏有岑浩、莺莺帮忙了。”蒋耀先鬓角的白发显得更苍白了。
“蒋老师,您这次非洲问题研究中心开了个好头,一鸣这次环球旅行,您帮着给参谋参谋吧。要靠他就是吓跑。”邱枫很谦虚地说。
“那就对了。我姐夫就是吓跑,拍脑门,想到哪儿就是哪儿。开始啊,我是真不适应,现在我才刚开窍,这才是正确的做法,不应该让那些计划啊,攻略啊束缚住你的手脚,那样拍不出你自己的思路。”丽丽的舅舅赵凯说的有几分激动。
他可算找到一个合适的话题,充分发挥了一把。他的话可是让吕一鸣兴奋得直拍大腿。
“听听,听听,枫,你听听。我就说嘛,我是谁啊?天才啊!”吕一鸣咋呼着,就看见儿子吕程正盯着自己。
吕一鸣、邱枫和吕程为了金凤的事去了江西,蒋耀先虽然因为非洲问题中心的事务离不开,没有跟着去,但他心里的悲痛不比别人少。他想不到:在距北京千里之外就有女人被丈夫家暴致死,而且是那么优秀的文化传承人。
蒋耀先想起乌娜说乌达尔也对她下过狠手,他心里同情这个黑女人。也有隐隐的担忧,那就是乌达尔不能对自己的女儿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