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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天不会理会凡人,该下雨就会下雨。

雨水能冲刷掉身上的污秽、蒙眼的泥土、利刃上的血腥,却冲不掉野心与仇恨,厮杀并没有停止。

但是,冬雨的寒彻,终究能够让一部分人清醒过来,张文表就是其中之一。

眼看“冲阵”的计划失败,张文表内心产生了巨大的挫败感,而这种挫败感,又迅速转化成了恐惧。

回顾自己的征战生涯,他不是没有打过败仗,但作为统帅,死亡距离自己很远,他并不吝惜士兵的生命,也不在乎老百姓的死活,正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张文表一直在践行“人不狠,立不稳”的原则。

但是当下,他感到了死亡的恐惧,这个平津亭似乎有一种魔力,让他头脑发昏,已经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身陷囹圄的了。

逃!必须快逃!

这个念头一旦形成,就不会被压制下去,还会像吹气球一样迅速膨胀。

“李秘,号令落旗!”

“什么?!”

“落旗,快落帅旗!”

“遵命!”

李秘早就觉察到了不对,只是碍于张文表亲自指挥,他不敢说“撤退”的话。

随着张文表帅旗落下,湘江上游等待的战船,立即会旗、驶出,在浪涛翻涌的江面上快速赶来。

“落帅旗”是约定的暗号,如果战事出现不利,或统帅发生危险,战船看到之后会立即前来救援。

虽然风雨迷人眼,但不远处的杨文璠始终密切关注张文表的一举一动,猛然见到帅旗落下,意识到机会来了!

他从地上拔起宝剑,推开前面重重保护自己的军士,用尽全身力气嘶吼一声:“贼寇溃败,活捉张文表者,赏千金!赏千金!赏千金!”

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打了这么久了,总不能一直用“家国大义”去激励,是时候许诺一点实惠了。

“千金”不是金子,是铜,就是一千缗铜钱。

同时,杨师璠强调要“活捉张文表”,这一点很无奈。

马楚灭亡之后,分裂出大大小小的势力,其中最强的当属周行逢、张文表、周家鼎三人,也就是说,三人手下各自有一群拥趸,如果张文表死了,那么他手下的小弟就会打着“复仇名义”继续作乱。

更阴谋论一点,即便是割据势力都相信,张文表真的死了,还可能有人“借尸还魂”,而武平政权根本经不起折腾了。

张文表必须活着,以阶下囚的身份活着,这样可以起到很好的震慑作用。

眼见贼酋要逃,杨师璠岂会善罢甘休,再也不顾上什么“主帅”身份,提剑上前、身先士卒。

武平军士受到了巨大鼓舞,别说古代,就是当代战场上,一个官长抱着家伙往上冲,后面当兵的也是嗷嗷叫(还有千金诱惑)!

“杀贼!”

“必胜!”

“为同袍复仇!”

暴雨冲刷之下,不少人褪去沉重的战袍,赤膊上阵。

转瞬间,还算是进退有序的张文表一方,就爆发了严重的混乱,兵将之间相互不顾,丢盔弃甲地后撤。

只是,已经退无可退了。

杨师璠终究将张文表包了饺子,还是“灌汤馅”的。

上游前来救援的战船,勉强在湘江边上靠岸,张文表狼狈地爬上去,转头看去,自己的大部分兵马已经陷入烂泥当中。

这是,他突然明白这里为什么叫做“平津亭”了,原来暴雨之后,湘江水会漫平低洼的地方,只能孤零零地见到一座高处的亭子。

此时,那个亭子,越看越像是一座墓碑。

“快上船!”

张文表发疯了一样向岸边喊,他喊的是自己的嫡系,而不是那些临时组织起来的流民。

有流民想要爬上船,被衡州军卒刺穿了胸膛,砍断了手臂,削掉了脑袋。

终于,最恐怖的事情发生了,随着暴雨加剧,对面高岭上的水冲击起来,向湘江岸边的低洼处聚集,张文表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人马,一大片一大片地泡在水中,然后被卷入滚滚湘江!

“主帅,快走吧!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张文表确实心痛自己的人马,却更爱惜自己的命。

救援的战船,总计救下了三千多人,顺流湘江快速逃离。

杨师璠见到这一幕,气的双眼通红,一旦让张文表跑掉,这么多人全都白死了!

“张文表逃了,不要再为他卖命了!”

“放下武器,可保生路!”

……

残酷的战斗,终于在暴雨中慢慢平息下来,悲哭与哀嚎之声,回荡在湘江两畔。

君过平津亭,莫食湘江鱼!

鳞中生白骨,腮里呼血泥。

临风听鬼哭,衰草覆残躯。

尽早潭州去,哀叹魂不寄。

杨师璠正欲上马追击,他料定,张文表残部必然逃窜潭州,而潭州虽大,却兵力不济,眼下战场管理也需要人手,只能自己亲自上阵。

谁知,一个人拦住了他。

付霄挡在了他马前,虽然一身狼狈,却很自信:“杨统帅,不必担心,张文表必然在潭州被生擒!”

“你为何如此笃定?”

付霄说道:“先请恕属下不告之罪,圭塘河对峙之前,属下私自派人通知潭州刺史,让他在黑石渡口设防。”

黑石渡口,湘江流经潭州附近最窄、最浅的一个渡口。

“当真?!”

“当真,即便不能将张文表斩杀,也能将他阻挡下来!”

杨师璠激动地说道:“付刺史,如张文表被俘,你当记首功!”

随即,为付霄调配三千兵马,迅速向潭州转进,以作支援。

如果公元960年,湖南大地上没有下这样一场雨,那么“平津亭之战”很可能会演化成一个缩小版的“香积寺之战”。

只是,无论是丧命于刀剑之下,还是丧命于洪水之中,又有什么区别呢?

风雨稍歇,杨师璠立于高处,看着军士们打扫战场,眼前的惨烈状况,他实在不能将其与“胜利”联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