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再暖在进医院的时候都没想明白自己来干嘛。
屈乔不希望她成为钱宇灿,或者说钱宇灿家人的精神补剂,她理解,但人就是这样,一旦被需要的时候,多巴胺总是分泌得剧烈一点。
但当她气喘吁吁的找到屈乔报的点时,她有点尴尬的发现,自己是真的一点用场都派不上——那是抢救室的门口,所有人都被拦在门外,你甚至不能透过门上的玻璃看到里面在发生什么,医院的抢救室只正对抢救区的长廊,两边一个个门里在发生什么样激烈的生死博弈,外面的人看不见,更听不到。
每一个护士和医生的快步进出都能引发外面的一阵骚动,正在被抢救的不止钱宇灿一个,所以外面十来个男女老少一起耸动着,隔着一块小小的玻璃望眼欲穿,面上的紧张程度不同,但是焦急的情绪却一模一样。
钱宇灿爸妈也在外面,另外还有几个亲戚,估计是叔伯阿姨之类,还有一个男生,二十来岁的样子,靠着墙低头发呆,要不是听了一个中年女人的话给钱宇灿妈妈递了个保温杯,韩再暖都不知道他是一伙的。
韩再暖到了地方,眼见屈乔他们都不在,料想自己也进不了抢救室,立刻就有些后悔自己不听劝,可是来都来了,她只能默默站在人群边上,想着该怎么打招呼。
能说什么呢?新年好?还是你儿子怎么样了?
感觉都会死话题。
钱宇灿妈妈双手拧着,手都有些发白了,站了没一会儿,忽然抽噎了一声,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
旁边人一惊,立刻阻拦,那个中年女人尤其激动,抓着她的双手就骂:“你干什么啦,你这样子有什么意思?都说了不是你的错!”
“要不是我多事,要他回去……”钱妈妈泣不成声。
“没有的事!医生不是都说了,这种事情挪不挪动都有可能发生,他就是运气不好刚刚好这一天而已!”
“可要是不回家,说不定老早就能发现了。”
“怎么可能啦!要不是那个外国医生要弄扫描,灿灿一直那副样子,怎么都不可能被发现的,这个又没有早晚的。”
“可是,可是……”
“没可是的,你不要可是了,来来来,跟我去旁边坐一会儿,冻死了。”
急诊和门诊是两栋大楼,中间只有一个连廊,又恰好在一层,门诊和急诊的人也有很多从这里进出,虽然挂了防风的棉门帘,可一次次掀起,还是能带进一阵阵冷风。
钱妈妈不肯走,那阿姨继续拉扯了几下,两人挪动了几步,恰好是韩再暖的方向,钱妈妈一抬头看见她,眼睛一亮:“韩老师,你来了啊!”她说着就扑上来,铁钳一样的手抓住她,急促道:“韩老师!你来了怎么不说一声,我让医生带你进去呀,你帮我喊两声灿灿吧!”
她身后的阿姨疑惑的看着韩再暖,显然是不明白韩再暖是个什么角色。
看来钱妈妈并没有告诉别人钱宇灿是怎么被发现意识的,韩再暖有种自己是不被承认的小媳妇的错觉,她尴尬的挣扎了一下:“我也才刚来……但这抢救室,我是进不去的呀,阿姨。”
“可以进去!我跟他们说一下!肯定可以进去的!你进去看一看吧!喊一声也好,行不行?!”
韩再暖来的时候,确实抱着一分能帮上忙的希望。虽然她知道指望自己唤醒钱宇灿,就跟指望黄大仙跳个大神驱魔一样,是很不科学的事情。可她也清楚家属为了亲人能努力到什么地步,但前提是这不要影响正常的抢救,抢救自有其抢救的原则,是不应该被打搅的,这时候如果她再进去,帮不帮得上忙另说,不拖后腿就谢天谢地了。
她也六神无主:“钱宇灿现在的情况,我去喊他,他就算真的意识恢复了,医生也不知道啊,还是得经过抢救了,生命体征稳定了再说吧。”
“哎但是万一你喊一喊,他求生意志一起来,就能配合治疗了呢!”
他本来也不想死啊,再说了,他现在有能力不配合吗……韩再暖咽下了这句话,苦笑:“那要不问问吧,我们全听医生的好不好,不要让他们为难。”
“好好好!”钱妈妈转头就去敲门,出来一个护士,钱妈妈指着韩再暖就说:“护士!能不能让这个姑娘去叫一下我儿子,我儿子听她的!”
护士一头雾水:“什么叫听她的,你儿子不是意识障碍吗?”
“可是之前我儿子就听她说话才有了回应!这次也让她来试试吧!”
“啊?还有这事?”护士也看了看韩再暖,一脸犹豫,“你说的是钱宇灿吧,他现在上了机器,就算想回应也回应不来吧。”
“我知道我知道,他本来就动不来,我就希望他知道,韩老师来看他了,韩老师很关心他,不想他死!”
韩再暖:“……嗯,对。”
“这……我去问问。”护士当然也不敢确定,转身进了门,过了一会儿,她还真把屈乔领过来了,人还在门里的时候就隔着玻璃指着韩再暖,屈乔一抬眼就看见她,口罩遮挡了表情,眼神却很是无奈。
他走了出来,那气势远比大门带来的寒风还冰冷,竟然让一脸热切的钱妈妈一时说不出话,只能巴巴的看着他。他左右看看,指了指韩再暖,勾了勾手指:“进来。”
“诶诶!好!”钱妈妈抢先应了,扯着韩再暖就把她塞进了门,连声道,“韩老师!麻烦您多叫两声!你随便说什么,骂他都好,就让他坚持坚持,好不好!”
“好好好。”韩再暖应着,进了抢救室,门一关,一股热气呼上来,热得她一个踉跄。
屈乔抓着她:“你说你……哎……来。”
“真让我喊啊?”韩再暖跟在旁边,反而问起来,“能行不?”
“不都是在死马当活马医?”屈乔道,“他的情况很麻烦,能给他上的都上了,接下来确实得靠他自己,但是他又没有意识,所以到底要靠什么,我们也不清楚。”
韩再暖被他带进钱宇灿所在的抢救室,发现一堆医生围在那,虽然都戴着口罩,但是几乎都是老熟人,不仅胡一刀、鲍勃,黄页平,连元旦前回了家的狄旭辉教授都在。
几人看到她,并没什么意外的表现,反而让出了一个位置。
韩再暖苦笑:“真就死马当活马医吗?”
“随便说说话吧。”狄旭辉道,“如果真能唤回意识,那求生的意志就会是最强的药剂了。”
韩再暖真就被鼓舞了一下,她走上前扶着床沿,看着躺在中间的钱宇灿,百感交集。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原因,此时的钱宇灿比一个月前看到他时,还要圆润了不少。或许真的是意识被发现的功劳,他被当成了一个活人对待,家人将他照顾得很好,闭合的心门有了透气的通道,他的面容确实少了之前一眼能瞧出的凄惨,甚至有些安详。
可现在,全身都被各种器械包裹着,各种管道从他这已经单薄得像个少年的躯体延伸出来,像个无助的小白鼠,苍白又孤寂。
韩再暖张了张口,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干巴巴的喊了两声:“钱宇灿,钱宇灿?听得到我的声音吗,听得出我是谁吗?”
“我是你韩老师啊,再再姐,你不是老说我最疼你了。”
“我疼你有什么用啊,我还指望着能跟一个未来的医学新星打好关系,结果你现在话都不跟我说。”
“你的奖学金表格就差你一个签名了,我一直给你扣着,我倒是想替你签了,可全中国都知道你这时候签不了字,我想帮都帮不了。”
“以前你还说你成绩这么好拿不到奖学金就怪我,好吧,怪我,我倒是想自己把这钱出了,可拿奖学金和拿我的钱是两回事对吧?你差的也不是钱。”
“哦,你再躺下去,你该差钱了。”
“……说点儿正能量的行吗?”屈乔都听不下去了,韩再暖抬头一看,周围口罩上的眼睛都是斜的,一副没眼看她的样子。
她急啊,她也尴尬啊,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跟钱宇灿根本没什么刻骨铭心到值得此刻拿来说的回忆呀!
韩再暖搜肠刮肚,真是急得抓耳挠腮,就在屈乔叹了口气,搭着她的肩要把她往外带的时候,韩再暖脑子一荡,脱口就是一句:“钱宇灿,你还记得你上次拿实验室的骷髅粘假发套的事吗?”
等下!这不是她跟这个钱宇灿的回忆!
刚出口她就懵了一下,有些尴尬的环视四周,却发现没人表情有异,因为他们并不知道!
屈乔甚至放下手了!
她咬咬牙,硬着头皮继续道:“其实我那次是想夸你机灵的,但是我为人师表,不能鼓励这种行为,你应该明白吧?”
这事有什么值得说的呀!韩再暖觉得自己的语言能力随着大脑资源的枯竭而急剧衰退,可箭在弦上,又不得不发,只能继续:“但我后来还是陪你去漫展了,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吧,其实我想告诉你,跟你一块在漫展玩,挺开心的,真的。”
她都能感到背后有寒气了,幸好屈乔识大体,没在这时候说什么。
但这口子一开,如开闸放水,再也收不住了。
“话说你还记得我们有次去海南开研讨会吗,我们被人拉着拍合影,我说我笑累了,照片很丑,删了。结果你偷偷存着是不是,我都知道,你小子蔫儿坏。”
“还有你有回偷偷拉着师兄妹组队去打手游比赛,那个农药,后来小米拉肚子没法去,结果你们硬要我上,最后打输了,你以为我不高兴,偷偷看了我好几天眼色,其实我不是不高兴,是你难得老实几天,太不容易了,哦,那天比赛的录屏我还保存着,在我们实验项目的杂项里,那个带密码的文件夹,密码是什么,你醒来自己找。”
“哦,还有,你不要这么拼命去兼职了,我真的不是喜欢宝马,是车标里我只记得住宝马,别摸我嘛,太经典了,有这个钱,不如偶尔租个车去露营,对吧,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
“对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
韩再暖一说就停不下来了,记忆在脑海中翻涌,而且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多。这都是她在灰区时“看”见的教授韩和钱宇灿的点点滴滴,那感觉太像做梦,她经常看过就忘,可现在却发现,她根本没忘,那些记忆竟然随着教授韩的到来,像是也嵌在了她的脑海中一样,历历在目。
她甚至有种很灵魂出窍一样的感觉,好像嘴不是自己的了,她的脑中根本没思索这些事情,回忆却一桩桩一件件涌了出来,她越说越多,却越说越慌,心里有个声音大喊着:停!那不是我们的回忆!
这对这个钱宇灿不公平!
他没经历过这些!凭什么要他承受这些!
可是冥冥之中有人不愿意停止,像是宣泄,又带着倾吐的急切,继续往外倾倒着回忆。
屈乔都觉得不对了,抓住韩再暖的肩膀:“停,可以了。”
韩再暖“哦”了一声,可却一把甩开屈乔的手,继续道:“钱宇灿,你知道吗,其实你真的很适合做科研,你总觉得你性格太跳脱,干不了那么细致的,但你却是我绝大多数时候的灵感来源,没有你就不会有我们的今天,你才是真正能出息的人……”
“再再,差不多了!现在不是时候!”屈乔声音凝重。
“他怎么了?!”韩再暖却猛地回头,瞪向屈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