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分不清首尾和边界的走廊里,硝子顺着纸飞机的方向走走停停,不太规律地被遇到的水幕拉入又送出,沉浸式观看了好几场或清晰或模糊的记忆。
有的是琉璃手忙脚乱的宽慰她的模样;有的是琉璃站在她毕业典礼家长位置的最后方;有的是琉璃在熬夜后的暴睡中醒来,熟练的找到躲在死角里犯困的小小身影……纷杂的记忆中,出场的人物不断地更换着,没有一直陪伴着他们的人,也没有试图见证他们的人,牵手的孩童伪装着大人,在长而寂静的成长道路上摸爬滚打着,而后,有一人就真的成了大人的模样。
硝子懒散的随着光芒往返于走廊和水幕,既没什么反抗的念头,也没有什么警惕的心思,只是单纯的放松着,在不可抗的视角转换里,仔细地回味那段被他们称之为“不止我们”变成“只有彼此”的时光。
有人说,失去父母的孩子即便得到再好的照顾,也依旧压不下骨子里对于父爱母爱的渴望,甚至可能一生都在为了这个虚无的寂寞追求着别的替代品。
可硝子未曾觉得自己寂寞,记事时意识到她没有了父母时不觉寂寞,上学时交着片段的朋友时不觉寂寞,见到夜蛾正道时知晓她和琉璃会分开进入高专时也不觉寂寞。
这并不是因为她收获了比父母爱意更优秀的别的什么,而是他们本就是一脉相承的淡漠。
琉璃没有给硝子提供过常规意义上的体贴照顾,他甚至不认为自己拥有照顾他人的能力,也从未觉得自己是个好的家长,也不在这个恪守礼仪的社会里,限制硝子一定要承认他是监护者。
尽管在进入高专以后,琉璃断断续续又不情不愿的养了许多孩子,从硝子的哥哥变成了高专的兄长,甚至被更多人称为了大家长或监护人。
硝子随意地把自己的长发在手中绕着圈,在这个没有给她带来任何焦虑感的走廊中漫步,等待着下一个回忆片段的冒出。
作为唯一一个被人养大的妹妹懒散地想着:如果高专的“孩子”看到了没有入学高专的琉璃是怎么照顾硝子的,只怕他们对琉璃的家长滤镜会碎的连渣都不剩。
因为硝子和琉璃,从来不是单纯的一方付出,甚至现在细心稳妥的琉璃,可以说是硝子养的。
独自承担起监护责任的兄长从一开始就不认为自己能够代替父母,所以在双亲离世后的第二年,他就在妹妹问起时,毫无波澜地对好奇的女孩阐述了父母死亡的事实。
“他们没有回来的可能。”
已经适应咒力平衡的少年淡漠地看着被他牵着走往学校路段的六岁孩童,冷淡地说。
“那两人死亡时,没有产生怨或悔的情绪,连诅咒都无法凝成形。”
眸子闪亮的女童在前日刚被科普了咒术界的知识,还和拥有着相同秘密的兄长拉钩约定,不对其他人说出视野的特殊。
可即便知晓了诅咒是怎么产生的,她也没法顺畅的理解“死亡”到底意味着什么。
读给孩子的童话故事里,会把离世的概念模糊化,说是变成了遥远的星星,变成入梦的幻影。
但琉璃直白的毫无保留。
直白到让听到消息的女童觉得,死亡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事情,是和生者无关的个人结局。
所以她懵懂的带着这个消息去上学了,甚至没有出现过想念和哭闹的步骤,因为她的家人们未曾提供过单一长久的陪伴,在轮班制的三人照看变成单人照看的日常中,她没察觉到现在的日子和以往有什么不同。
而后来,在入学了高专的后来里,虎杖悠仁父母的消息被夜蛾正道和夏油杰拦了下来。
硝子瞥了一眼在少女翻墙前就等在家入家门牌附近的夜蛾正道,忍不住笑了笑。
“什么嘛,夜蛾老师这么早就在门口等着了,早知道就该带着钥匙出门的。”
和一直需要回避和隐藏自己特殊的普通社会不同,高专里的视线比兄妹两人长久面对的异样打量要舒适很多,很适合早慧的他们生活,所以哪怕是不认为那是个好去处,琉璃还是对硝子转述了他交易到的咒术界势力情报,等硝子做出决断,并提前做了许多的事前准备。
“去高专能找到解决哥身体的方法吗?”
已经在琉璃讲述里明白他之前所谓的处理手段是什么意思的少女抱着胳膊搭着二郎腿,冷眼看着面无表情跪坐在地板上的青年,神色不爽到了极点。
什么会给她一个交待,实际上是察觉到她的坚持而开始着手从诊所隐退;什么再坚持一年,实际上是做好了打算想把她送入不属于普通人社会的另一世界里生活。
琉璃是个对她实话实说的大骗子。
“……不知道。”
苍白的青年面容冷淡地回避着少女打量的视线,也不知道是为瞒着她做出决定的心虚,还是不想应对少女想和他一起承担的炽热。
他看天看地,就是不肯直视妹妹。
“反转术式会让我长居治伤救人的后方,”少女不乐意的踹了踹青年的膝盖,瞪大眼睛嘟囔着,“可我还有点害怕尸体呢!”
抱怨的语气带着被宠惯了的撒娇,少女无意间透露的不再追究上次矛盾的讯号让青年放松下来,相似的琥珀色眸子也重新对视上。
“是想找个不害怕尸体的理由,还是找个不害怕尸体的方法?”
平淡的疑问让少女歪头思考了一会,在两者中选择了一个听起来不太噩梦的选项。
“前者。”
要是选了后面那个,这家伙让她去直面尸体堆了怎么办?他肯定干得出来这种事。
可那时候的少女哪里知道,这个看似单选的选项将噩梦都划分了层级。
面无表情的青年半跪在少女身前,把她单是想象解剖行为就有些瑟缩的手掌放在自己胸膛,让她感知到那还在平缓跳动的心脏,冷淡地说。
“解剖我尸体的时候,手要足够稳,才能看清楚以后该怎么利用。”
少女的手停止了不太明显的颤抖。当然啊,怎么继续颤抖?她整个人都因为这句空洞的话语愣住了。
骤然慌乱的苍白表情靠近压抑呜咽的瞬间,少女成年前的最后一次崩溃大哭在偌大的客厅里回荡。
为什么他可以那么理所当然的接受自己的死亡,为什么他可以毫不遮掩的把自己尸体的解剖交给他最宠爱的她,为什么他连这种事情都要早做打算,凭什么这种时候他要把所有的情绪交给她来承担。
本就因自己无力而自责的少女在视野模糊中急促的呼吸着,本被微凉手掌握住的手指在重新升起的剧烈颤抖中惊恐的蜷缩着,接连不断的道歉声和惊慌失措的语安慰被沙哑的哭喊激出哽咽,哭红了的眼睛和掐出血迹的手掌在白色衣袖上渗出艳红,愚钝的情感匮乏的兄长,红着眼眶揉开少女的拳心,无措的一声声地哄着。
“抱歉……硝子,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哥哥不该这么说,是我说错了,我…别哭,别哭,啊…对不起,是哥哥不好,是哥哥不好,我错了错了……硝子…”
画面中,夜蛾正道走后兄妹的柔软对话钻入耳中,混淆着映在脑海深处的道歉声,把看完记忆片段的人送回到走廊。
硝子站在原地靠在水幕的旁边,眨了眨酸涩的眼睛,无奈的叹了一声。
“所以我说嘛……那家伙本来就不会安慰人。”
……杰已经很幸运了,那时的琉璃已经收敛了许多,会在多少察觉到别人的痛处后再戳。
嗯,虽然也不算得什么进步吧,但硝子不觉得琉璃需要背负那个无意义的自责。
停在原地许久,把纷杂的情绪压下,硝子决定等醒来后把从回忆片段里新发现“让哥哥妥协的手段”全都用在琉璃的身上。
虽然这种事情她不是很想怪他吧……但是!凭什么他没有陪她一起入梦!
重新起步的双脚重重的跺了一下走廊的地面,琥珀色的眸子懒散随意的定格在了走廊的正前方。
“差不多快结束了吧……”
一直接替着出现的水幕,虽然顺序散乱且分布不规律,却还是顺着一个方向往前,像是指引着硝子走向既定的目的地。
而现在,那个终点以一个横向的水幕显现,让无边界的走廊拥有了尽头。
“即便是做出琉璃不会陪我长大的假设,”硝子静静的看着出现的水幕中,那个提着行李走向新干线的身影,轻笑一声,“高专,你也一定会去的,是吗?”
从察觉这些水幕里的内容是她和琉璃幼年记忆的时候,硝子就在思考这个走马灯一样的片段到底是为了给谁看的。
她不觉得这个没有依照混沌意识建造的梦境空间,是为让她回忆往昔才出现。
“如果是悟、杰、七海、伏黑老师和夜蛾老师……他们完全可以直接问我们。”
有人说,存在了许久的爱情和友情,最终都会转换为亲情。
虽然硝子认可这个说法,也接受他们兄妹二人的大家庭已经可以用高专来形容,可是他和她,甚至高专的其他几人,都不觉得有人可以替代硝子和琉璃在彼此心中的位置。
作为灵长类的群居动物,在这个终将遇到他人的社会里,你也许会和陌生的他者建立几段不是亲人但胜似亲人的关系,可再怎么深厚的感情,他们也没有办法替代你最初亲人的地位。
无论是好的方向,还是坏的方向。
硝子任由重新升起的光芒将她拉扯进入到水幕的沉浸式视角,懒散的打量着独自前往高专的女孩拎着行李箱在陌生的城市里走走停停,对着手机报告着她的行程。
“让琉璃来接,他肯定一眼就看出我开始碰烟了,”看着懒散的少女站在地铁站的路线图边,硝子歪着脑袋想了想,妥协般的念叨了一声,“不过他也可能早就发现了但没打算拦也说不定。”
在这善恶混淆的世界里,也许会存在着一生保持童真的成人,却不会存在生来成熟懂事的孩童。
再天才早慧的幼儿,也需要在缤纷万千的色彩中构建自己,也需要去接触那些你目不可及的画笔。
也许在你灵魂中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不全都是美好的过往;也许将你灵魂托举起来触碰新生的,不是赋予你生命的父母,可凡是参与构建你灵魂的人们,凡在你幼童时期就陪伴你的那位、那些亲人,他们都会在无形中成为你生命中的不可或缺,是你所言所行的源与影,是你走向其他被构建之人的底气。
可若是以这样的前提,再去看这些只有硝子和琉璃过往的水幕——
把视角从站在夜蛾正道身边迎接少女入学的消瘦青年身上收回,硝子在已经经历了许多次的光芒包裹中,第一次站在了不是走廊的地面上。
那这属于她和琉璃的过往,又是为了让何人知晓,他们的灵魂被什么样的色彩构建呢?
光芒褪去的视野中,纯白的空荡房间里,一个明亮的火焰被盖上,只留下明灭的亮光在修长的手指中低垂着。
琥珀色的眸子微微弯起,随性懒散的嗓音和那个沙哑倦怠的熟稔声调相撞,荡出连波纹都重叠的语句。
“你来啦。”
家入家本就血缘关系单薄,琉璃和硝子也对那本就寥寥的牵挂没有什么执着。
硝子悠闲的踱着步,穿过那个和走廊相同,但更加混乱繁琐的记忆水幕,向着中心的单人沙发靠近着。
可有那么一个人,需要对他们兄妹的经历知情。
“这些记忆是以琉璃视角展开的啊……”
即便是靠近也没有被扯入,和回想起来的模糊完全不同意义上的陌生,窝在沙发里的疲惫女人正在观看的,是琉璃视角的所有记忆。
硝子甚至在漂浮的水幕里看到了他们后来才查明的某些隐秘。
停在沙发扶手侧边低头弯腰,硝子一边翻找一边随意的开口询问:“全都看完了吗?”
“看完了……”
被靠近之人摸上白大褂的口袋,女人下意识的将拿烟的手指后撤,有些无奈的仰头叹道。
“你是不是被他养的太没边界感了?”
熟稔的翻找到烟盒敲出最后一支香烟,抿着未燃的烟草和放于红唇边的火星对上,硝子在细微的焚烧声中懒散的抬眼,回望着那双琥珀色的眸子,轻笑。
“我还需要对自己有边界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