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童的长大总是一转眼的事情。
即便是一直比双亲更加关注着硝子成长的琉璃,也没办法精确的说出那张皱巴巴的小脸是何时膨起,泛红的肌肤何时开始软糯白皙,以及那个藕节一样的小手臂何时背着他们进行了第一次的翻身,把口水巾都别扭的蹭花。
“硝子什么时候才能会爬?”
揉着趴在腿上的小团子,琉璃盯着那个和他相似的脸蛋,遵循着好奇心前趴,把小孩子扶成四肢触地的状态。
“她才刚学会翻身——”
回头的俊朗男人看着跟着儿子后退而挪动小手前爬两步的糯米团,哑然。
怎么回事,这场景他四年前好像见过一次?只不过那时候干出这事的是他。
“这小子……”嘀嘀咕咕的把手里的温热水杯递给沙发上看书的人,男人摸了摸下巴,忧心地说,“他以后不会长成个妹控吧?”
放下手里抄写的笔记,女人捧着被子看向那个因妹妹躺入怀中而亮起的琥珀色眼睛,浅笑:“为什么这么说?”
“老婆也看到了嘛,明明三个人一起照顾的,可硝子每次都是第一个去抓他的手,只有琉璃喂饭的时候她才不吐,还有第一次翻身是为了拽哥哥衣服,现在连第一次爬动也是琉璃引导的……”
越说越委屈,越说越嫉妒,男人捧着脸,不情不愿地嘟囔着。
“该不会第一次说话也是喊‘欧尼酱’吧,爸爸会破防的哦,爸爸真的会破防的哦!”
相拥凑近的琥珀色眸子像是捕捉到了男人的话语,被松开的半牙小团子看了一眼面前亮晶晶的眼睛,配合的张嘴:“o…y、li、啊嗷?……yi…ni——!”
???
在男人“我是不是听错了”的视线里,眼眸弯成月牙的小男孩快乐的亲了一口那个不明所以但跟着傻乐的小娃娃,炫耀般对着男人扬起了眉。
我就说她喜欢我比喜欢你多!
被难得傻气的儿子逗笑,忍笑的女人拍了拍摆出崩溃表情的丈夫,幽幽地说:“你说得对。”
她儿子完蛋了。
“妹妹。”
伸出小手戳了戳圆润的小脸,琉璃把怀中的小娃娃放在原地,自己退远了一些,拍拍小手指了指自己。
“哥哥。”
离了夏日凉意的奶娃娃茫然的伸出手,眨动着眼睛,想通过屡试不爽的举动回到那个适温中,却并未立即得到回应。
“……yi啊?”
琉璃忍住前倾的手,诱导般拍了拍腿前的空地,软声:“硝子,到这里来。”
书上说,不能太娇惯幼儿,要让她主动的活动起来,他想看看硝子成长的过程,想知道妹妹的举动会因什么而驱使。
但是懵懂的孩童不懂兄长的试探,柔弱无骨的小手臂仍然执着的前抓着,身子却不肯挪动半步。
“我赌他忍不住。”
“你换一个。”
“好吧,那你赌他忍不住。”
“你输定了。”
听着双亲毫不遮掩的促狭,琉璃无奈的收回手,挪动着身体一点点回到刚刚的位置上。
好吧,他确实忍不住。
“……啊。”
糟了。
察觉到喉咙的痒意,琉璃停在藕节手臂的五厘米之外,谨慎的后仰着。
“爸爸。”
发觉儿子的异常,男人下意识的起身,快步走到孩子们玩耍的地毯上:“……琉璃?”
“你可以把我抱起来吗?”
避开孩童圆亮的眼珠,琉璃拽着柔软的布料埋进男人的颈窝里轻咳。
“……我们可能要去趟医院,妈妈。”
不知事的婴孩未能等来拥抱,又因难以支撑后仰动作而倒入毛毯,只好困惑的抓着半跪在身旁的裤脚:“li——?”
看到白色的家居服被鲜红的颜色浸染,女人闭了闭眼睛,沉着冷静的把咿呀的幼童抱入怀中。
“……别逞强。”
男人空出一只手扶着女人的额头轻贴一下,在温和的歉意后快步离开。
“抱歉,我们会尽快回来。”
离开医院不足一个月,琉璃又一次返回了被消毒水气味围绕的白蓝空间。
从硝子出生到现在,他已经因病往返医院四五次,却没有一次是严重到这般地步的。
“痛吗?”
连呼吸机和透析都……麻烦了啊。
“现在才开始痛。”
琉璃第一次知道,骨髓也是有痛感的,有些新奇,但更多的却是无奈。
“先重症后表症的疾病听起来有些魔幻了。”
现代医疗果然是没办法解释琉璃身体情况的吗?
“血液病和器官衰竭突然出现在同一患者身上不是更加魔幻吗?”
再怎么绝症,也是有个发展期的吧?
琉璃抱着电话躺在枕头上,轻叹了一声。
“……我不想成为研究素材。”
话筒另一边,坐在隔离室外的男人也是轻叹:“谁说你会成为研究素材了。”
因为知道自家儿子生病状态的异常,他可是特意寻了个可以保证隐私的私立医院,再加上他不多但份量足够的某些人脉,将一个孱弱的四岁孩子的档案封锁,可以说是轻而易举。
“爸爸。”
“嗯?”
“把我的照片全都处理掉吧。”
“……我不太喜欢这个话题。”
“硝子还没有记事,她可以不用知道我的存在。”
电话另一头很寂静,病房里的人没有立即得到回应。
“虽说不是刻意,但我的痕迹没有留下太多,处理起来也不会太麻烦。”
打量着细弱胳膊上层叠针管的男孩看着窗外,声音浅淡又轻微。
“在对死亡有概念之前迎来终点,您可以不用担心我是否恐惧。”
“……我不是说我不太喜欢这个话题吗?”
“书里常说,被留下的人才是最痛苦的。”
医学仪器刺耳的警报声和沉闷的话筒落地声重重的砸入耳中,男孩轻盈的嗓音被急匆匆赶入的医护人员的脚步声掩盖,话语却清晰的钻出。
“但爸爸妈妈比我坚强许多。”
琉璃皱着眉在骤然升起的痛楚中蜷起身体,满头大汗的紧盯着那个在医护人员慌乱身影后漂浮的怪异一团。
……至少,他们从未怀疑过,是上天想要收走他,只是觉得自己不够强大。
“我也真是…不够…科学的……”
为什么从出生起就只能自己看到的怪物此时在对他张牙舞爪?
是因为他的身体发生了什么变化?
可他唯一能找到的异常就只有——
急促的喘息声和轰鸣的心跳刺激着神经,琉璃伸手握住那个蔓延着暗色能量的输液管,试探性的调动着今天刚刚发现的那抹奇怪的力量。
如果那个怪物对他的敌意,是因为惧怕。
古怪的能量顺着输液管上攀,轻而易举的把那个形状类似,但明显更加孱弱的暗色能量清洗、替代,又在琉璃松手的动作中,消失的无影无踪。
……不知源头的惧怕,可以被知晓源头的惧怕清除掉吗?
在无影灯下呼吸微弱的男孩轻缓的尝试着把咒力流转于周身,情绪却越发沉静了。
自小就只有自己能见到的不知名怪物,以及——自琉璃对在硝子面前吐血的恐慌中诞生的可控能量。
“……负面,情绪?”
可以看得到常人看不见的怪物,拥有着和怪物同源的能量,甚至可能有强弱的区分来维持平衡。
麻醉的药效让大脑越发混沌,琉璃想起在进入手术室前和男人讨论的“魔幻现实”,不由得轻笑的一声。
都没有问过他想不想要,也没教过他如何使用,就霸道的向他收取着代价。
简直就像——
“……诅咒。”
太恶劣了,他还没听到完整的“哥哥”称呼呢。
不甘心。
沉重的黑暗袭来,琥珀色的瞳孔在无影灯下缓慢的失去色彩。
琉璃在意外的场景中醒来。
“……感觉如何?”
眼下乌青的男人撑着脸坐在床侧,紧绷的唇角和憔悴的眸子死死的盯着带着呼吸机的苍白脸颊,声音嘶哑。
“谁准你在这看护我的?”妈妈和硝子怎么办?
男人翻了个白眼,疲惫的扯开椅子靠着床侧蹲下:“我就说早熟的小孩不好带吧……”
昏睡了整整三个月的家伙,一张口就是责备的话。
“爸爸。”
“……”
“喜欢你。”
“……我感觉我耳朵可能出问题了,”瞬间就从地上爬起来的男人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孱弱的男孩,兴致勃勃,“再讲一遍?”
稀奇啊!!四年!!四年来都表现的不像个孩子的家伙,竟然学着肉麻的表达了!
琉璃眨动着睫毛,微微弯起眼睛,细弱的声音坚定的重复着:“喜欢你们。”
抱着硝子走到床边的女人愣了愣,柔软的笑开。
“……我也爱你,琉璃。”
这么解读的话,爸爸会借机撒娇的吧?
没等来咋咋呼呼的人反驳,琉璃眨了眨眼睛,有些好奇的瞥了一眼刚才还在委屈的男人,却发现那个毛茸茸的棕色脑袋已经趴在床铺上睡着了。
“虽说是请了护工,但他会经常来看看你。”
把睡着的女儿放在病床上,女人将虚弱难以起身的琉璃的位置调整了一下,让他方便伸手握住硝子。
“说出这种话是发生了什么样的心理变化?”
“您指什么?”
揉着无意识钻入怀中的毛茸茸脑袋,女人沉静的望着那个和自己相似太多的男孩。
“听说在进入手术室之前,你让他把你的痕迹处理掉。”
琉璃默了默,点了点头。
“没有人会比你更清楚自己的身体情况吧,琉璃。”
琥珀色的眸子带着洞悉一切的冷静两两对视,女人清冷的声音平和又轻柔。
“是出现了无法肯定的变故吗?”
即便是个四岁的孩子,即便是接触医学不足半年,可她不觉得琉璃会在没有八成以上把握时对自己下达死亡判决书。
犹豫着握住那个柔软的小拳头,琉璃抿了抿唇,轻声回答:“是。”
可能是求生本能致使力量诞生了其他的结果,可能是收取的代价发生了预想之外的变化,可能是醒来的不止是简单纯粹的力量……
琉璃无法确定是什么致使他活下。
“琉璃,我很高兴你把‘喜欢’和‘爱’作出区分,并给出了你最能接受的应答。”
得到想要的情报便不再细问的女人俯身,和琉璃的额头轻贴,温柔又眷恋的说道。
“但这个情感不该是模仿着他人表现,而是在平淡又平常的日常生活中意识到。”
她察觉到琉璃把丈夫“劫后余生”的后怕消化,把那未能理解的满溢情感囫囵的吞下。
琉璃未能理解,他只是察觉自己可能需要这么表达。
所以才会是阐述般的“喜欢你”,而没有带上任何主语。
琉璃眨着眼睛,有些不确定地说:“可你们很想……”
“你没有缺陷,琉璃。”
毫不犹豫地打断男孩不安的回应,女人抬头亲吻了一下那个苍白的额头。
“看透他人,但别让他人成为你的枷锁。”
他们期望琉璃理解和回应,可他们不期望琉璃为了“像个孩子”而进行不必要伪装。
“这场谈话会成为我们的秘密,”察觉到女儿抬手的小动作,女人温和的弯眸,笑着说,“给你个向我提问的机会?”
琥珀色的眸子思索着回望,将一个和前缀话题毫不相关的疑问提出。
“妈妈喜欢医学吗?”
一声微弱的嘤咛声后,被琉璃握住的柔软小手抽回揉向眼睛又被阻拦。
“最初是不喜欢的,”将趴着迷瞪的小奶娃拎到病床尾巴,女人轻笑着,点了点那个困顿的鼻尖,“可有个缠人的家伙说见到了天才,一直喋喋不休的追着我。”
琉璃看着那个看着带着浅雾的琥珀色眸子看向自己毫不掩饰的陌生和好奇时,略微有些失望,又觉得无比庆幸。
“但您喜欢医学,不是为了爸爸。”
“会有人因为某个概念而讨厌一个人,但没有人会因为某个人喜欢上一个概念,”女人平静的把躲到身后的小女孩拎出来,再次放在了病床中心,“我只是因为爱上他,而决定去换个角度看看自己被称赞的技能到底能有什么作用。”
琉璃眨着眼睛,试探性地对着那个对他来说不过半天,但对另一孩童来说却是时隔三月之久的距离,伸出了瘦骨嶙峋的手掌。
“那看了以后呢?”
“还是喜欢不上。”
看着从触碰转为交握的双手,女人浅笑着看着有着对称泪痣的小孩,揉着腿上昏睡的脑袋,轻声说。
“可患者需要医生。”
她也是个患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