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3月,岩手县盛冈市发生一对母女在房中被刺杀,地方检察厅将家住临近的大江圭太认定为犯罪嫌疑人,以入室抢劫与杀害母女二人的罪名提起公诉。
该嫌疑人在接受巡警盘问时逃跑,追赶至其家中的警察发现了其居所内的沾血刀具,因dNA鉴定结果与被害人血液dNA一致,大江圭太被作为现行犯遭到逮捕。
大江圭太对一切罪行予以否认。
2017年2月,日车宽见办公室。
“在该案件的初审中,被告人的辩护律师日车宽见先生,您列举了‘尸检推出的案发时间里,大江圭太在便利店的监控录像’、‘大江圭太居所中,未发现被盗物品’,以及‘案发后大江圭太所在公司中有逃逸人员’等各类证据,推翻了大江圭太的入室抢劫及杀人罪名,使其原死刑判决改为无罪。”
棕色长发的女人懒散的翻过手中的资料,优雅的喝了一口咖啡。
“但遗憾的是,社会舆论对于您对死刑犯的袒护行为非常不满,甚至还传出了您行贿检察官的消息。”
西装革履的男人沉默的看着那个初次见面的女人,并没有对她的话语做出任何回应。
“虽然我说我是采访真相的记者……”右眼点着泪痣的女人托腮看着只是敲门说了句自我介绍就把她放进来的律师,慵懒地笑问,“但这些已知的消息似乎并不能直接作为真相,去报道大江先生和日车先生的无辜。”
日车宽见动了动嘴唇,仍未发出声音。
“距离大江圭太先生的二审还有不到三天,日车先生已经准备好面对您委托人的控诉了吗?”
涂着艳红色唇膏的女人扬起笑容,拎起带来的链条小包,推门离开了律师事务所。
“祝您武运昌隆。”
————
2017年1月,日车宽见的律师事务所附近,出现了一个形迹可疑的人。
不……也不能算形迹可疑。
他的行动很规律,甚至今天也——
日车宽见回过头,透过窗户看向那个捧着咖啡倚靠在电线杆旁的消瘦身影,微微皱了皱眉头。
甚至今天也出现了。
连续五天,这个棕发男人总是在昏昏欲睡的三点钟,准时出现在律师事务所的楼下。
他什么也不做,只是捧着冒着热气的咖啡,依靠着电线杆待到五点钟,等待另外三位同行的伙伴去接他,然后扔下早就喝空的咖啡杯离开。
按理来说,日车宽见本不该对这种太过偶然的巧合产生兴趣。
大江圭太的初审刚结束,他正因之后可能面对的二审而烦忧,没空去特意关注一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
但这个青年昨日和他的同事兼助理碰上了。
日车宽见看了一眼捧着咖啡的短发同事,垂眸再度翻开卷宗。
会是为了打听案件而来吗?
但在“杀人犯未能得到应有惩罚”和“检察厅与律师见钱眼开”这样的舆论下,能继续关注这个案件真相的,应该只有执着于改判的他一人而已。
还是说,这个人不是为了案件而来的?
日车宽见合上了卷宗,推门走出了律师事务所。
……他需要去确认一下。
“不,我对案件的判决并无兴趣。”
出乎预料的,那个比预想中还要苍白消瘦的青年在日车宽见未超三句的试探中,就理解了他的顾虑。
“在霓虹,刑事审判有罪的概率是99.9%,即便您在一审中将大江圭太的判决改为无罪,只要上诉和控诉的二审顺利再开,那个也许无辜的嫌疑人最终还是会被判定为有罪。”
这个人对法律程序的了解程度不亚于执业律师。
不是为案件,而是为他而来的客人。
日车宽见打量着那个倦怠的眉眼,平静地问:“您是有什么工作要委托我吗?”
虽然只是第一次见面,但日车宽见觉得这个青年是和正义没什么关系的人。
所以身经百战的律师没有问他是否是需要辩护,而是问他想要委托什么事情。
不管是他能理解的事情,还是不能理解的事情。
面无表情的青年捧着咖啡回望日车宽见,淡漠地说:“我想和您赌一把。”
“……赌博是不值得提倡的。”
“判决结果您已心知肚明,所以我们赌大江圭太先生在知晓二审的改判结果后,会不会怨恨于您。”
青年没有询问日车宽见要不要赌,他只是毫无波澜地、自顾自地说完了他想说的话,然后直接开始向日车宽见寻求他想要的答案。
“您选什么?”
日车宽见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回应这个陌生的青年。
这场对话真的太莫名其妙了。
他甚至不知道这个人姓甚名谁、年纪职业、所来为何。
但他还是回应了。
“……大江先生说他很感谢我,说他不是为了改判而感谢我;而是为了我信他,而感谢我。”
日车宽见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回应这个陌生的青年。
这个青年发现了日车宽见需要……或者说日车宽见期待他人去询问自己这个问题。
所以青年问了,并给他摆好了一个两人都心知肚明的陷阱。
他不是很想跳。
日车宽见看着那个等待着他答案的冷淡青年,沉默了许久,才说:“……我选他会恨我。”
但他不得不跳。
捧着咖啡的青年将杯子喝空,平静的离开了。
“等二审结束,我和您谈一下我想委托的工作。”
————
2017年2月,大江圭太在控诉审(二审)中被认定有罪,判决是无期徒刑。
这是理所当然的。
相较于只能依靠有限预算和人力进行辩护的律师方,检察方可以投入大量税金和人力来寻找证据。
可二审的检察方没有提供证据。
他们做出了在逻辑上根本站不住脚的事实认定,颠覆了一审的无罪判决。
这场审判从最开始,就只能有有罪这一种结果。
日车宽见在这场漫长的审理中能做到的,唯有将大江圭太的死刑改判为无期。
但他仍被那双愤恨的眼睛怒视了。
弱者在经济、精神方面都被逼入绝境,他们在看到希望后吃力的抓住,却发现重回清白是镜花水月幻想时的崩溃,日车宽见是可以理解的。
他们埋怨世人识人不清,他们将怒火发泄到律师身上,日车宽见是可以理解的。
……他真的可以理解的。
日车宽见看着下单判决后露出笑容的法官和检察官,不悦地抿起了唇。
他的同僚说,他对于弱者的救济是没错的,是可以被赞赏的。
但在这钱权笼罩的世界里,在冤假错案存在的理所当然的世界里,日车宽见竭力给弱者争取的“减刑”救赎,是微不足道且不值一提的。
……不是这样的。
日车宽见看着那双怨恨的、不可置信的、控诉他不作为的眼睛。
他不是想要救济弱者。
他只是无法对错误的事情置之不理,他只是见不得正义女神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被蒙住视线,他只是看到太多人为了明哲保身而对任何事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在这样一个世界里,为了不让伸手求援之人感到无助、绝望。
日车宽见只愿自己能始终睁大双眼。
别回避,别逃,别放弃。
我知道你被冤枉,我知道你本该无罪,我知道你并非真凶。
但是周旋检查方和法庭需要充足的证据,但收集证据需要人力和时间,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将原定的重罪改判——
日车宽见带翻了身下的椅子,扔下了厚重的文件夹,挥开了放在桌子上的身份牌。
……你们为何那么看我?
……你们为何怨恨于我?
国选律师是薪资低、人手少、工作重、接什么案子都吃力不讨好的岗位。
和时间自由的私人律师不同,他们会被指派给没有钱、权的弱势群体做辩护,在接受被告人委托后,只能在一周内会面当事人两次。
有限的准备时间、远超预定的人力与财力付出……日车宽见清楚的知道自己的同事都觉得自己偏激又固执。
他曾为舆论中的肇事者辩护,曾为舆论中的杀人者辩护,曾为舆论中的性犯罪者辩护。
他是愚昧的、为正义而战的……律师。
“正义也许会迟到,但不会缺席……这句话只能当个笑话听听。”
日车宽见带着淤青和擦伤窝在沙发里,看了一眼那个前日拜访过他的女士,和更早之前蹲守过他的青年,沉默的任由换上医生服饰的“记者”处理着脸上的伤口。
“但我却愚蠢的想要相信这句话,并为此做出许多努力去践行它。”
而做出这件事的后果就是,他被革职、罚款、拘留、甚至还被保释了。
因为他在审判庭上给了法官和检察官几拳。
甚至拦住日车宽见和为他提供辩护的,是日车宽见的助理兼同事。
“倒也不用这么否定自己,”没有使用反转术式,硝子仔细地把绷带和消毒药水用在日车宽见的伤口上,懒散地说,“如果日车先生都要称为愚蠢,那这世界上可能没有聪明人了。”
琉璃很少会在和陌生人做交易时改变原计划,日车宽见已是难得的特殊。
“投考t大法学部后,一战通关所有司法考试,被誉为法学界罕见的‘天才’,”歌姬翻阅着日车宽见的材料,感叹,“除却五条和琉璃哥之外,这是我见到的第三个能将大脑当作储存卡使用的人。”
他们这些天才能别这么理所当然的把学习和呼吸放在同一等级吗?
“所以小琉璃才蹲了他那么久,”伏黑甚尔懒散地靠在琉璃身上,当保镖的比金主还像个大爷,“甚至提前给助理律师埋下种子,就为了应对这种情况。”
身为律师对法官挥拳,身为神子回身轰翻本家,身为医生把生命当作工具——天才们果然都是些扭曲的家伙。
“我也是第一次体验这种流程,”重新冷静下来的日车宽见揉了揉脸,重新提起精神,看向那对神秘的兄妹,“……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
如果没有遇到这两人,如果这两人没有提前给他和他的助理打预防针,日车宽见觉得他的失控可能会导致更严重的后果。
他对委托人的反应是有预料的,他接受自己会被怨恨。
只是日车宽见没预料到二审法官和检察官会玩忽职守到这种地步,这几人也不可能预料得到。
但他们还是提前做出了准备,就好像是……他们曾遇到过和他一样的,在“坚守正义”这一条路上走火入魔的人一样。
日车宽见看向那个疑似主事人,但一直未曾开口的青年,想了想,决定略过这个有些冒犯的疑问。
“现在我可以知道,您想要委托的事情了吗?”
青年最初是想直接谈工作的,但他察觉到了日车宽见濒临崩溃的神经,所以他暂时搁置了自己的目的,转而等待日车宽见了结手中的案件。
虽然这件事情的结束,比他们预想中的要惨烈许多。
琉璃伸手推开逐渐把重量全靠在自己身上的伏黑甚尔,让他倒在了腿上,示意背着文件的歌姬把拟好的材料交给日车宽见。
和能力出众者的聊天往往不需要太多铺垫,日车宽见很快就在文字的描述中接受了“术师”和“诅咒”的存在,并精准的将视线锁定在了被禁言跟在这个小团体最后的,那个怪异的缝合脸身上。
“…律师是利用法律的人,不是制定法律的人。”
“我只是委托您重修‘咒术界规定’。”
规定和法律的概念是不同的,琉璃不认为咒术界可以被称之为国家。
咒术界只是个隐在表面世界下的“社会”。
“……为什么是我?”
“因为您总站在弱势群体身前。”
“…我做不到。”
“为什么做不到?”
日车宽见沉默下来,许久未再出声。
“弱势群体是可悲且可怜的,”琉璃将喝空了的奶茶放在伏黑甚尔手中,淡漠地说,“可您经手的案件中,那些被您定义为可悲可怜的人,却对您投去了埋怨与愤恨的视线。”
他为冤假错案挺身而出。
他为付不起委托费的被告竭尽全力。
他得到的感谢总是昙花一现。
“日车先生,您想闭上眼睛了吗?”
他看到了利己的人性,他看到了千变万化的丑恶,他看到罪恶和道德纠缠。
“……是。”
一直为正义挺身而出的律师,不知正义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