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妞,姐对不住你,我嘞在这儿挖了个洞,咱跑吧。”
姐姐压低声音,黑暗里只能看见她闪着光的眼睛,付爱喜凑近了听,不断张望旁边熟睡的女人们,示意姐姐小点声:
“在哪儿?”
语气里带着气,她还是恨姐姐把她带到这么个鬼地方。
姐姐摸摸她的额,自然知道这丫头在想什么。
墙壁上的裂纹透出月光,反射出眼中灰蒙蒙的雾:
“这儿,你来看。”
姐姐艰难起身,五个月大的肚子几乎要榨干她仅剩的一点养分。
墙角的几块石头上被泼上剩菜剩饭,剩菜干在上面,发出令人作呕的馊味。
日本兵是不屑于检查这种东西的,这也是姐姐能在这里挖洞的最好掩护。
付爱喜看着姐姐跪在地上,将一块块石头搬走。姐姐突出来的肩胛骨不断耸动着,瘦小的身躯和大肚子看上去格外的别扭。
付爱喜看到石头被移开,外面的月光照进来,让人有种想要热泪盈眶的冲动。
姐姐招呼着她,把她的头往下压:
“妞儿,你过来看。”
付爱喜怯生生的靠近,洞口不算大,但足以让她钻出去。
姐姐对一双眼睛犹如机械一刻不停的扫视周围同样处境的女人们,保证这个逃跑计划只有她们两人知道。
外面一片死寂,冷淡的月光影影绰绰照出剪影,付爱喜看不太清,半个脑袋都要钻出去,被姐姐拽了回来:
“傻子啊你,生怕鬼子发现不了是不?跟姐走吗?”
“走。”
小丫头点了点头,姐姐随手把石头放回原处。
“外面那个……”
“尸体堆,狗日的鬼子把尸体都堆在那儿。”
姐姐划过她眼角散落的发丝,不无心疼:
“喜妞,你受苦了。”
付爱喜又想起来这茬子事,双手抱腿,后背抵住墙,突出的土块硌的脊椎疼。
“妞,等咱出去,你跟姐回城里。”
她将头埋在膝弯,在阴影里偷偷睨着,像是还在怨恨,只有自己知道,眼泪糊了一脸实在丢人。
“确实是姐对不住你。”
姐姐移动到她身侧,伸手揽住她的肩膀,干枯的手臂像长了树瘤的枯树枝。
她胡乱擦掉眼泪,一声不吭把只剩下一层布料的被子拉过来,蒙住头睡觉。
心里却盘算着出去以后的事。
姐姐跟着躺下,极轻极轻的叹气,不仔细听,只以为是有风吹过:
“妞儿,好好活着。”
活着,付爱喜怎么会不想呢?
一夜无眠,小姑娘为了出逃计划兴奋的一整夜睡不着觉,少女心中总还是有些生机的。
接下来的生活还是一如既往:吃饭,服侍士兵,睡觉。
每天都能看到有人死去,军营里是有分发避孕套的,但是士兵是不会用的。
有人怀孕了就猛踹孕妇的肚子,付爱喜经常看到比她大的姐姐下面还都是血,就被拉着继续。
还有些是直接将孕妇杀死了。
反正他们有的是办法。
死气沉沉的营地里只剩下行尸走肉,和在行尸走肉中欢呼的士兵。
付爱喜学着其他姐姐的样子,赔着笑迎接“它们”,她无数次唾弃自己,可是没办法。
她想活着。
她看多了不听话的姐姐被那群东西虐待,剥皮,用火烧,活生生挖掉眼珠,还有的把女人的子宫当做补品。
她不想这样。
她想活着,想出去,想跟着姐姐去城里。
少挨打,少受伤才能活下去。
又强迫自己坚持了两天,她努力不去别的东西,只想着,活着,回家。
她们这群人,是乱世里飘摇的浮萍,风一吹,便散开一大片。
姐姐赞许的摸她的头发,按照计划移开石头:
“喜妞,你先走!”
付爱喜罩了层雾的眼睛还是见不到底。
要是被抓了会怎样?
结果不言而喻,可待在这里……
她恨意的咬唇,再没犹豫,洞口比前几天还要再大一号,她轻而易举就能钻出去。
眼前发晕,一面墙隔绝了两个世界。
姐姐挪动肚子,那个激情宣言的女人,现在正怀着五个月的身孕卡在自己挖出的狗洞里。
肩头落上土屑,姐姐疼的面部扭曲,喉咙里发出痛苦的低吼。
付爱喜几乎不敢直视姐姐向她求助的手,颤抖的音节顺着风飘出去好远:
“喜妞,你跑……你快跑……”
怎么办?
要不要把姐姐也拉出来?
付爱喜回头盯住尸体堆,黑暗里只能看出尸体横七竖八堆放在一起,腐臭味熏的她一阵干呕。
现在就跑好了,干嘛非要救她?
再不跑就没机会了!
付爱喜紧闭双眼,俯下身,僵直的脊椎一寸寸的弯下去。
她收回手,冷汗滴入眼角,她不敢闭眼。
墙上裂开的几道裂缝里印出黑白分明的半只眼,她吓得瘫坐在地,地上突出的石子在手背上硌下淤青。
有人醒了。
清凉的风划过耳畔,似乎带来些……不同的声响。
里面那人似乎在笑,像是锯齿磨过喉管,嘶哑难听。
“妞儿,你记得。这世上的人总是看不得别人爱比自己过的好,尤其是在同一个坏的处境下,自己不好也不让别人好过!”
母亲多说的一句话顺风飘过,激起一阵颤栗。
目光又落回姐姐脸上,她蠕动身躯,牢牢卡在洞口。
肚子里的胎儿执意要留住她。
跑吧,跑吧,跑到没有“它们”的地方,跑到哪儿都行。
千万别就在这儿……
千万要活着!
缝隙里那只眼睛眨也不眨,泛出诡异的绿光。
付爱喜呼吸急促,她认出那只眼睛的主人了。
眼角有颗痣,是第一批人中唯一剩下的一个。
听说是个妓女,从窑子里跑出来,又被抓进来的。因为床上功夫了得,留了条烂命在这儿。
但命再烂,也是想活的,也是母亲嘴里的那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