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长久的沉默。
宗守渊僵在那里,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永远也料想不到这个女人会做出什么事情,说出什么惊世骇俗之语。
“阿隆!”,他连滚带爬躲选了一些,怕自己意志不坚,赶紧多叫些人过来。
屋外,阿隆听见声音,便知主子和夫人起床了。
往日,主子晨间不需要多余的下人伺候,只需他端些水进去用于洗漱就好。但是房里如今有了夫人,伺候洗漱的事自然不能由他来做。
几个丫鬟得了阿隆的传话,端着一干物件迈着碎步进门,向年荼伏身行礼,“夫人。”
看到那盛着水的铜盆,年荼才后知后觉想起来,她昨晚太累太困,直接睡了过去,忘记了洗漱。
偏偏她昨天还化了很厚的妆,闷上一整夜,该不会毁容吧?
她紧张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蛋,发现触感光滑,和想象中不一样,不由微微一愣。
拿过铜镜照一照,脸上的妆竟然都消失了,素净的一张脸上虽然也涂了什么粉,但更像是养肤的香粉。
“夫人生得好相貌”,有机灵的丫鬟看她照镜子,立刻嘴甜地恭维,“奴婢还是第一次见到天仙似的人!”
有一人开头,其他人也不甘落后,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夸个不停。
年荼被夸得有点尴尬,不好意思地抿紧嘴唇,面颊浮上浅淡的红晕。
不远处,宗守渊的目光黏在她的脸上,一时看呆了。
那些溢美之词听在他耳中,没有半点夸张。昨天在黑夜中帮年荼洗脸,他几乎什么都看不见,此刻定睛细看,才惊觉她素面朝天的模样比化了妆更漂亮。
灼热的目光令人难以忽视。
年荼挑眉望过去,唇角弯起一个淡淡的弧度。
不用问,昨晚肯定是这只灰狼帮她洗了脸,还给她涂了点香粉。
这么乖的雄性,应该得到奖励。
洗漱更衣过后,厨房的人送来早膳,一碟一碟摆满了桌子,比平日里更加丰盛。
发现碗筷有两副,宗守渊的眼底划过一抹失望,不大高兴地坐下来。
不等他端起碗筷,一只手先一步将他的碗从面前拿走。
他以为是自作主张的丫鬟,顿时皱起眉头,冷冷抬眸,发现竟是年荼,愕然瞪大了眼睛。
年荼盛了一碗粥,舀起一勺吹凉,姿态自然地喂到他嘴边。
“……”,宗守渊下意识地张开嘴。普普通通的碧粳粥,往日他根本不耐烦喝,囫囵几口吞下肚,今日却仿佛多了许多不同的滋味。
这就是被夫人伺候着用膳的感觉?怪不得能令无数男子贪恋沉沦……
瞧见这一幕,阿隆识趣地退了下去,也将其他候在旁边的丫鬟赶走。
四周安安静静。宗守渊神情恍惚端坐在那里,东西喂过来,就乖乖张嘴接住,身后仿佛有无形的尾巴在摇晃,像是一只最乖的小狗。
好半天,他终于回过神,长臂一伸,拿过年荼的那副碗筷,也夹起一枚点心,红着脸喂给她,“你、你也、吃。”
年荼含笑睨他一眼,没有拒绝。
嚼了两下点心,她的眼前顿时一亮,心中有些感慨。
没想到失去记忆,灰狼竟然还能恰好投喂到她喜欢的口味。
“来吃点这个”,她投桃报李,又给宗守渊夹了一口菜。
老夫老妻这么多年,她对伴侣们的喜好也很了解,即便失去记忆,换了个世界生活,喜欢的东西也不会改变。
她分出心神多看了几眼桌上的膳食,想看看哪几道比较合宗守渊的口味,却忽然发现许多食材都有某种滋补功效,即便大部分食材都经过精细处理,做得看不出原型,也瞒不过她的眼睛。
果然……灰狼的那方面功能,好像出了点问题……
年荼无声叹了口气,面上没有表现出异样,只不露声色地多夹了一些补身子的菜,放到宗守渊碗里。
没关系,一定可以治好的。
就算治不好,她也不嫌弃。大不了就是谈一段时间的柏拉图恋爱,等到考验结束,一切又恢复如常了,影响不到他原本的身体。
宗守渊全然沉浸在年荼给他夹菜的快乐之中,丝毫没有觉察到年荼看他的目光充满怜惜,也没感觉到这些菜有什么不对劲,埋头认真地把碗里的东西全部吃掉。
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一餐饭吃得格外漫长。不知不觉,满桌子的菜几乎吃了个干净。
尽管做好了心理准备,阿隆带人进来收拾的时候还是吓了一跳,紧接着就是一阵狂喜。
谢谢夫人!真是太谢谢夫人了!!
之前主子心情不好,吃不下东西,他劝了那么多次都没用,夫人一来,主子马上就不药而愈了!!
原本他还担心给主子准备的这些补身子的菜主子不爱吃,起不到效果,多亏了夫人,才没叫这些准备白费。
夫人看起来就是温柔体贴的女子,一定是她侍奉主子侍奉得殷勤周到,才能有如此奇效。
年荼接收到了阿隆感激的目光,朝他颔首微微一笑,以示友好。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发现隔着窗户看不到外面的景象,便向门口走去。
“你、去哪?”,宗守渊立刻着急盘问。
“我去外面散散步、吹吹风”,年荼觉察到他语气间的不安,温声安抚没有安全感的伴侣,“放心,就在院子里,不会走远。”
她一向有饭后散步的习惯,院子够大,足够她消消食,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要不要我扶着你一起走一走?”,一边询问,她三步两步折返回来,牵住宗守渊的手。
总是闷在屋子里,没病也要闷出病来了,她该带他一起去外面散散心。
屋子里只有拐杖,没有轮椅一类的东西。年荼环顾四周,决定待会儿问问阿隆能不能托人照着她画的设计图做个轮椅出来。
在灰狼的腿治好之前,有一架轮椅,更方便他自由地行动。
闻言,宗守渊明显愣了一下。
他没想到年荼竟会邀请他一起出门。
她的语气没有嫌恶,也没有过于小心翼翼,仿佛毫不在意她的夫君是一个瘸子。
“……不了”,犹豫半晌,他还是缩回了手,垂下眼帘,“你、去吧,别走、太远。”
嘴上拒绝了年荼,他却目送着她离开,目光黏在她的背影上,久久未动。
阿隆在一旁看着,忍不住心酸,“主子,要不我来扶你和夫人一起散步?”
夫人一个纤纤弱女子,扶着主子散步,确实有些困难,主子定是顾虑这一点,才违背本心拒绝了她。
“不必”,宗守渊收回视线,侧目看向他,“叫暗部查的东西,查到了吗?”
“都查到了”,被问到正事,阿隆的神情立刻变得严肃,从袖口取出一张信纸,双手呈上去。
“夫人的确是年项仑的女儿,但不是他与姜氏的女儿”,他压低了声音,确保屋外的年荼听不到谈话声,“年项仑早年有一发妻,出身寒微,是吴州商户女,身子贫弱,生下夫人后不久便撒手人寰。”
“姜氏进门后,不喜夫人,虽不至于打骂折磨,但也年复一年苛待冷落,后来生育二女,母女三人都以欺侮夫人为乐……”
宗守渊听着听着,额头迸起青筋,拳头捏得咯吱作响,“年项仑竟然不管?”
“是啊”,阿隆也颇为愤懑,“夫人本就先天不足,这么多年,非但没能好好调养,反而时常吃不到热菜热饭,冬天里取暖的炭也不够,身子骨越来越差。”
同是年家的亲生女儿,那另外两个金枝玉叶娇养着,只有年荼过得比有头脸些的下人还不如。年家从不避讳此事,家里的下人都知道大小姐的处境,消息甚至传到了坊市间,被平民百姓当成谈资。
这些消息甚至不需要暗部去查,茶馆酒楼里稍一打探,就能听到一堆传闻。
“夫人身体本就虚弱,前些日子又落了水,险些丧命,昏迷了好些天才清醒”,阿隆语气沉重。
这些才是被年家牢牢瞒住的消息,从上到下都捂着嘴,没有走漏丝毫风声,但还是被宗守渊麾下的暗部查了出来。
“落水?!”,宗守渊勃然大怒,几乎压抑不住音量,“怎么会落水??”
是谁推了她?是故意还是失手??
怪不得她的身体冷得像冰,他兢兢业业为她暖了一夜,不敢松懈,生怕离她远些,她就会可怜兮兮的冻醒。
“呃、这……”,阿隆一时噎住,不知该不该讲实话。
不等他纠结出个所以然,宗守渊已经看到了那一段情报,手上忍不住用力,狠狠捏皱了信纸,脸色漆黑,比墨汁还难看几分。
……原来是她自己跳了池塘。
因为不想嫁他,所以从继妹那听到消息,就绝望求死。只不过没能死成,还是被年家强逼着嫁了过来。
“主子……”,阿隆小心翼翼地瞄着他的脸色,想要安慰他,还想为夫人说几句好话。
不管嫁过来之前对主子有什么误解,嫁过来之后,夫人这不是和主子相处得很好嘛!
哪怕主子的腿伤治不好,也不影响来日袭爵,到时候夫人就是国公府的当家主母,又能和主子琴瑟和谐,日子不知比在年家好过多少倍!
相信夫人自己也想通了,不然不会这样安安分分,待主子温柔小意。
宗守渊抬手止住了他的劝慰。
他可以理解年荼不愿嫁他。
自他的腿伤被太医宣告医不好之后,从前不少热络往来的旧识都变了副面孔,不再登门。友人相交尚且如此现实,何况婚姻大事?
年项仑夫妇二人舍不得疼爱的女儿嫁给他,那姐妹俩也不愿嫁,年荼便成了年家推出来的弃子。
她没有选择的余地,又遭继妹奚落拱火,悲愤之下,唯有一死方能摆脱绝望的命运。
幸好、幸好他昨天忍住了,没有碰她。
宗守渊深深呼吸几次,将胸口陌生的酸涩感强压下去。
既然年荼不愿嫁他,那他不会勉强她。待他将要做的事情做完,解决好一切,就放她自由。
“平时不用过多盯着夫人”,他将前一个话题翻篇揭过,沉声吩咐阿隆,“但若是她和你说了什么话、打听了什么事、吩咐你做些什么,都要向我汇报。”
闻言,阿隆微微一愣,“主子……你还是不放心夫人?”
“夫人和年家的关系这样不好,也会为年家所用吗?”
暗部掌握着许多情报,譬如年项仑和姜氏的家族近些年和宝亲王一派有往来勾结,宝亲王狼子野心,这些人便是他的马前卒,很可能借着这场姻亲对宗家和他们忠诚的陛下不利。
宗守渊本不耐烦和他们勾心斗角,但既然被算计着伤了腿,上不了战场,只能换种方式以身入局,装作心灰意冷答应婚事,将计就计,请君入瓮。
他本计划着在自己的地盘上,更容易抓住年家的把柄,却不料年家送来了一个可怜的、不受宠爱的弃子。
“夫人她应该是无辜的吧”,阿隆皱起眉头。
他并非多么天真,只是更希望年荼是个无辜的好人,不是他们的敌人。
主子好不容易看中一个女子,若能长长久久陪伴身边就好了。
“我知道。她未必想害我,但她性情单纯,可能被年家利用”,宗守渊语气淡定,甚至还藏着些许若有若无的愉悦,“她知道我爱吃什么东西,侍奉我用膳的时候,我能感觉得到。”
“想来,她只是为了讨我欢心,但告诉她这些东西的人,必定别有用心。”
他不想将年荼在这脏污泥潭里牵扯太深,干脆故作不知,不从她口中打探消息,如此便能让她少被恶人利用。
阿隆:“……”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主子言语间有种隐隐的炫耀。
他努力将古怪的感觉压下去,低头恭敬应是,转身退下。
一出门,他就被正在院子里散步的年荼叫住。
“阿隆”,年荼学着宗守渊那样喊他,朝他招招手,示意他过来。
“我想问你一点事”,她压低声音。
?!
夫人竟然真的向他打探消息!
阿隆屏气凝神,摆好倾听姿态,做好了向主子报告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