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九箭?!”
刚进茶楼,颤抖、激动、熟悉的声音让祖泽鸿猛得回头。
一个中年人两眼含雾,惊喜看着他。
佘明德,京城大兴县人,袁崇焕的幕僚、护卫,与自己一样,被人戏称袁崇焕的文武双臂。
祖泽鸿也很激动,但他不是看到熟人的激动,佘明德出现,好似一瞬间看到一个破局的帮手。
这位比自己有名,他是上史书的人,就是那个偷袁崇焕骸骨悄悄埋葬的义士,四百年后袁崇焕在京城的墓地就是他的家,与祖家如今的宅邸仅仅隔着三条胡同,都在花市街。
袁崇焕是个什么样的人暂且不说,佘明德忠义很纯粹。
这里人太多了,祖泽鸿伸手制止他开口,扭头对张泷道,“去楼上清出一个面对刑场房间来,马上。”
张泷点头上楼,佘明德靠过来低声道,“九…九箭,所有人都说你阵亡了,我还给你供了个牌位,太晦气了,回去得扔掉。”
祖泽鸿哭笑不得,拍拍他的胳膊,“留着吧,也许是你上香,我才起死回生,这里人多嘴杂,上楼说。”
佘明德回头看一眼门口百姓的后背,痛苦摇头,“百姓被愚弄了,袁大人绝不会背叛大明,袁大人认罪,但他不是认叛国罪,被他们骗了。”
祖泽鸿猛得想起来,他跟袁崇焕一起被下狱,怎么出来的?
“厂卫设卡,无关人等出去…”
楼上传来张泷的声音,祖泽鸿拉一把佘明德,示意他跟上。
茶楼的雅间很小,隔壁吵个不停,有人不停叫汉奸卖国贼,祖泽鸿到窗边看一眼,袁崇焕还没有押过来,可能藏在某个地方,监斩官也怕混乱。
这环境刚好能说话,祖泽鸿扭头问道,“佘兄,百姓为何如此激愤?是官员欺骗了他们,还是判决误导了他们?”
佘明德愣了一下,快速说道,“百姓被操弄,那是有人在设局,他们认定去年虏兵围城是东主故意引来的,佘某已经注意很长时间,很难查清这样的谣言从何而来,他们摸准百姓天生的喜欢听信谣言是一个原因,更重要的是,他们摸准了京城人此刻的心情,受到惊吓和损失的百姓需要一个发泄的对象。”
祖泽鸿眼神一亮,麻蛋,还不如一个‘古人’看的清。
“张泷,查谣言是你们锦衣卫的职能,董二不是说骆养性通过内外城千户所掌控京城吗?也就是说骆养性知晓谣言来源了?”
抱胸看窗外的张泷微微蹙眉,“少将军,两次妖书案锦衣卫都束手无策,一般来说,亲军无法证实的谣言,都是官场出来的。”
是啊,答案其实很简单。
祖泽鸿再次转向佘明德,“佘兄怎么出狱了?”
“袁大人定案后,一起下狱的中军官和护卫都出狱了啊。”
“嗯?没审讯?”
“没有,从头至尾都无人审讯我们,包括九箭的那几位兄弟,愚兄出狱时看过袁大人,他说是他自己承认了罪过,但没想到三司那些官员抛弃脸面,被他们直接毁了名声,他认命了。”
祖泽鸿苦笑一声,佘明德这说法跟刚才又不一样了,罪过,罪名,认罪,这是截然不同的东西。
原来他们在玩‘事实和观点’的小孩游戏,那倒简单了。
“佘兄,你刚才说我的那些兄弟也出狱了?他们没回祖家吧,到宅邸的那些士兵应该是大伯亲兵,他们去哪里了?”
“他们没地去,我都留在家里,袁大人的二十名亲卫,战死十四人,你在永平养伤,我和他们都下狱了。”
“战死十四人?!”祖泽鸿深深皱眉,一听就有鬼。
“是,是袁大人故意让他们战死,以免连累家眷。”佘明德落寞说道。
祖泽鸿一时间不想跟他说话了,士大夫也有认知局限,袁崇焕临死还是选择了愚忠,可惜是被迫的无奈,天启驾崩的时候就该愚忠跟随,折腾一圈把东江废了,最后又愚忠,真是讽刺。
外面突然传来山呼海啸的责骂声,袁崇焕被衙役从宛平县衙抬出来,不多几步就押解到刑台,百姓们目光中交织着愤怒和鄙夷,大骂汉贼。
袁崇焕被绑到行刑柱上,瘦弱的身躯坦然面对行刑的刽子手,目光依然坚毅,祖泽鸿的脑海一瞬间又想起宁远城那幅一人撑天的画面。
扑通~
佘明德下跪呜咽,不停咚咚磕头。
祖泽鸿被他叫回神,立刻对张泷道,“东西留下,脱掉斗牛服返回花市街,佘家很好找,祖家向南三条胡同,院里有一颗大柿子树,找到我的那六位兄弟,你只要说‘九箭出乾坤定’,他们就明白了,看着他们别乱跑,陛下重新审判前不准出来,你也不能回家,明白了吗?”
张泷还是适合做这事,点点头脱掉斗牛服,开门离去。
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大吼,“一生事业总成空,半世功名在梦中。死后不愁无勇将,忠魂依旧守辽东。”
百姓被袁崇焕的气势压制,一瞬间安静了十几息,但紧接着更高的骂声冲天响起,袁崇焕五花大绑之下,微笑面对死亡。
刑场周围全是捕快和衙役,因为这是国法诛逆,不是皇帝圣谕杀人,这里边的区别很大的,祖泽鸿竟然莫名感到一丝正当性。
也可能这才是袁崇焕凌迟时,百姓拍手叫好的原因,锦衣卫杀官可没这么多人看热闹。
崇祯这皇帝越来越会当了,玩人心一套接着一套,治国一套没一套。
祖泽鸿甩甩头抛掉这些感悟,观察一下现场,看看自己一会该找谁。
刑台后面搭有席棚,有刑部侍郎、监察御史及宛平大兴两京县正官,还有锦衣卫佥事、东厂理刑千户,处决行刑之后,由大兴县领走尸身,宛平县领走首级,使罪犯死后也不得全尸,这就是所谓的会官处决。
身边呜咽的哭声让他心烦,尤其是一个男子在呜咽,两世为人,第一次见这种卑微的哭泣。
“佘兄,别哭了,一百七十年前,西市斩过一个有名的犯人,天顺元年正月二十三日,于谦行刑死在这里。史载:天下冤之!行刑之时,阴霾翳天,京郊妇孺,无不洒泣。佘兄你现在抬头看看,秋高气爽,天地清明,在读书人看来,又预示着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