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舒崖昏昏沉沉,额头突突刺痛,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又过去了多久。梦里隐约梦见当初在花楼打杂的时候,又梦见后来四处乞讨的日子,眼前走马观花闪过一幕幕,好像身临其境。前世的记忆,反而模糊不清,只剩下一点影子。
自己这一世出生平凡,父母只剩下卖掉他离开时模糊的背影。后来的日子也不尽如意,总是苦涩。
他慢慢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趴在沈韬背上,沈韬走在雪地之中,步伐不紧不慢。
察觉到他有所动作,沈韬微微侧过脸:“师弟,醒了吗?”
顾舒崖脑中还有些昏沉,他从沈韬背上撑起身,道:“放我下来。”
“师弟……”
“放我下来。”
沈韬依言蹲下身。顾舒崖脚踩在雪地上的第一件事就是拔出剑,后退两步,警惕地指向沈韬。
沈韬凝视着他手中的剑,道:“师弟,你这是做什么?”
“不许过来。”顾舒崖警告道。
沈韬道:“你要杀我?”
顾舒崖定定神,把剑往前送了一点:“闭嘴!我问你答!”
他根本没有把握伤到沈韬,不过是虚张声势,但沈韬竟真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瑶姐呢?”
“……我晚了一步。”
顾舒崖深深吸了口气,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来救你们。”沈韬答道,“可惜终究太迟。”
顾舒崖又问:“那群人去哪了?”
“走了。”
“他们是谁?”
“……师弟,走吧,我们回师门。”
“别叫我师弟!”顾舒崖厉声说,“我已经不是听雪派的人了!我问你……杀瑶姐的,是听雪派吗?”
沈韬神色微微一动:“师弟……”
“回答我!”
寒风在两人中间呼啸而过,顾舒崖没内力傍身,四肢传来刺骨寒意。半天沈韬仍没有回答,顾舒崖心凉了半截。
“……其实……我早就猜到一点了……”顾舒崖露出一个苦涩的笑,“能不被瑶姐发现,偷偷接近,轻功一定很高。知道她会下山的人有那么多,其中轻功最高的一群人是谁呢?”
他声音低得仿佛自言自语:“如果这些只是我胡思乱想的话,那为什么在打架的时候,他们会有意避开我?”
“瑶姐应该也发现了。她只是没有告诉我,不愿让我猜到真相。”顾舒崖嘴角僵硬地弯着,问道,“师兄,是你们伏击了瑶姐,不让她离开?是吗?”
沈韬久久凝视着他,淡淡地道:“没错。”
那一瞬间,顾舒崖全身都失去了力气。他仍没放弃追问:“但是为什么?为什么偏偏在下山的时候动手?瑶姐到底知道了什么?听雪派果然不简单,收养一群孤儿,也是别有用处吧?”
沈韬并没有回答,只是说:“这一切都有原因,我之后再慢慢告诉你。师弟,你要相信,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你。我把你捡回来,也不是因为别有用心。”
“你还记得我在入门时对你说过的话吗?”
你不再是孤苦无依的孤儿,也不会再被人叫做野狗,从此以后,听雪派就是你的家。
顾舒崖还记得,但听起来实在太过美好,他从没信过:“你在骗我。我当时就在想了,世间竟然有这么好的事?竟然会落在我头上?”
沈韬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又道:
“师弟……你且听着。听雪派,的确不简单。”
“继续说。”顾舒崖手臂露在外面,冻得发红,仍紧紧握着剑。
沈韬严肃地道:“整个听雪派,不过是一层伪装。掌门、副掌门、我,还有一部分最开始的内门的弟子,其实都是为某个人卖命的杀手。这就是证明。”
他松开衣襟,将袖子扯下来,露出右臂。右臂之上,赫然刻着一团鲜红纹样,与伤疤交错在一起,显得分外狰狞。
“那个人,我们称其为‘主上’,但从没见过,只是听从‘堂主’的安排。我们大多是被从小培养,不许有自己感情的工具,除了杀人,什么也不会。但不知为何,‘主上’有天突然做了一个安排。”
“他让我们建立起一个门派,招收弟子,收养有天分的人,最好是孤儿,悉心培养、教导。这个门派门规必须端正,行事正义,但是内地里其实利用名声仍旧接着杀人的工作。”
他仍有未尽之语,但顾舒崖已经全部明白过来。
他喃喃:“内门的任务其实是……”
沈韬慢慢地点了点头。
顾舒崖问道:“所有人都是?掌门、师父……内门的师兄师姐,都是?”
沈韬再次点了点头。
笼罩在顾舒崖心中的疑云,突然全都散开了。
听雪派武功更重轻功,因为杀手要的不是多高的实力,只要一击毙命的功夫。
外门弟子不得随意外出,因为这毕竟是个伪装的杀手组织,怎能随意将情报泄露出去?从前偶尔有过一两例被逐出师门的,后来也没听说过什么消息,只怕刚下山就被秘密处理了。
武林盟的客人不只是做客,恐怕是发现了端倪,前来调查。
唐瑶知道得太多,才被他们灭口。
杀她父母的人,说不定就在听雪派里面!
难怪唐瑶死前什么都不说,难怪她会是那样的表情。
他突然很想笑。
听雪派在江湖上人人称赞,甚至差点成为“九大门”之一!
一个杀手组织!
多么荒谬,多么可笑。顾舒崖知道听雪派不干净,可是没想到真相是如此残酷。
“师弟。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再隐瞒。”沈韬道,“我并不知道他们要杀唐瑶,若知道,就不会放任你和她离开。下这个令的是祁风。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真的离开,不趟这浑水……”
顾舒崖冷冷地说:“把我捡回来当杀手培养的时候,你怎么没这么想呢?你说的话,我不信。”
沈韬立在原地,静静注视着他:“……为什么不信?”
顾舒崖垂下目光,盯住手中的剑:“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我只是个孤儿——和阿宁比起来,资质一般,根本没有什么特殊值得看重的地方。甚至,我的资质只是普通。在外门里垫底。这样的我也能被你们看中?难道你们这个组织这么不挑,是个人就往回捡么?”
“你说想让我离开,可是我和你有什么关系,能让你这样关心我?我来听雪才两年,你一个刀尖舔血的杀手就弃恶从善、善心大发了?我当初进听雪派时才和你认识几天,你就对我说什么‘听雪派就是你的家’?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沈韬面上怅然:“我是真心把你当做师弟……”
“别说这些好话。”顾舒崖一字一句地道,“你当我没有见过世面吗?你当我乞讨流浪的那几年是白过的吗?人为了利益什么都能做的出来,骨肉相残、卖男鬻女,亲人尚且如此,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又如何呢?难道你还要编出什么我和你有血缘关系的浑话?”
沈韬盯着他的脸,苦笑道:“师弟,你既见惯人情冷暖,自己又为何轻易对他人出手相助?”
顾舒崖呼吸乱了片刻,愕然道:“……你什么意思?”
“我们认识了不止两年、不止几天。”沈韬道,“你曾经救过我的命。”
“什么……什么时候……?”顾舒崖脑中思绪一片混乱。
沈韬叹了口气:“那时我带着易容,你认不出来也理所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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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记事起就在堂中做事,手上血债不知多少。”
“几年前,我奉命到镇北去执行任务,顺便了结一条漏网之鱼……我那次执行任务出了差错,本该斩草除根,却有一人失去踪迹。我因此受了罚。随后我得知那人似乎在镇北,被卖进了花楼……”
顾舒崖脸色白了:“你……你就是瑶姐的……”
“不错。正是我接下任务,灭了她满门。”沈韬平静回答。
“我去镇北,也是为了找到她,杀掉她。但遇见意外,我进入花楼时,身负重伤,还泄露了踪迹,差点死在那里……但我活了下来。有个在花楼的杂役撞见我,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将我藏起来疗伤。”
“他不知道我的身份、不知道我做过什么、不知道我为何受伤、不知道救我会带来多大的麻烦,但他还是救了。后来因此被赶出花楼,成为四处乞讨的孤儿。”
沈韬看着顾舒崖脸色变得更白,缓缓道:
“我问过你。我问你为什么要帮我,你说我看起来就像大侠,留个信物,日后等我发迹了,你也能飞黄腾达。”
“你还说我一定身价不菲,随便施舍你一点就够你安享晚年。但我某日回到花楼,发现你已经被赶出去。没要钱、没要信物。甚至没把名字告诉我。”
他微微笑了一下:
“我知道我要杀的人是你义姐,于是放过了她,暗中帮她逃出镇北,掩盖踪迹。那是我第一次根据我自己的意志行事,违背命令。”
“师弟,我那时的疑问和你现在一般。世间果真有无缘无故的善吗?果真有自顾不暇还要救人的蠢人吗?”
“至少,我不是那样的人。我救下你,将你带回听雪派,是因为你也曾救过我。”
顾舒崖慢慢放下了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沈韬叹息一声,拿下腰间佩着的玉佩:“这玉佩曾是堂内用来证明身份的东西,听雪派建立后,主上命令便将此作为听雪派的信物。唐瑶应该是记得这玉佩的样子,又对我有些印象,暗中来找我对质。”
顾舒崖心中一跳:“……她知道你杀了……”
沈韬淡淡地道:“并无,我没有承认,而是栽赃在其他人头上。倘若得知我便是仇人,恐怕我们之间唯有不死不休一条道可走。师弟,我不愿杀你的义姐。于是从中牵线,想让她带你离开,姑且留得一命。”
顾舒崖低下头,右手张张合合,握着剑柄。沈韬看着他的动作,弯下身来,恳切道:
“师弟,我手上的人命不知有多少。像唐瑶这样的人,又不知有多少。但自从被你救了,又做‘大师兄’以后,我……我早已不是曾经那个我了。我真心把你们当做师弟师妹,我也希望,我可以真的是沈韬,是清白的大侠——”
顾舒崖喃喃地问:“瑶姐呢?她为什么要死?为什么要遇到这些事?”
沈韬默然不语,道:“师弟。我心中早就明白一点,欠下的债迟早要还。我陷得太深,早就没有全身而退的可能。说不准我会死在和唐瑶一样前来报仇的人手上,又或者会死在‘堂里’,总之是不可能善终的。”
“若你要为她报仇……我也不会乖乖束手就擒。若被你杀掉,对我而言不失为一个好结局。可是我知道你,你太过心善,日后必然深陷愧疚,难得解脱。”
顾舒崖双目迷茫,又问:“其他武林盟的人呢?瑶姐死了,你们要怎么遮掩?你以为能骗过武林盟吗?”
“我没有这样以为。”沈韬叹了口气。“师弟,我们到底是替人卖命的杀手。我们活着就是为了做‘主上’的刀。听雪派还不能倒。”
“如今,武林盟的人已经全都被杀掉了。”
“但不知为何,武林盟还是放出消息,整顿人马,冲听雪派攻来。山上山下,再快也没法一天之内传达信息,要么这段时日,唐瑶他们悄悄放出了消息。要么,他们早就做了准备,山上的这群人不过是转移注意的幌子,又或者两者都有……”
顾舒崖怔怔注视着沈韬。
“师弟,正在我们说话的时候,武林盟的人,已经在山下了。所有道路已经被堵死,纵使我们轻功如何好,也难以逃出去。”
沈韬盯着顾舒崖道:“我自知死期将近,但是,你……你和阿宁,还有一线生机。”
“跟我回听雪派罢。我哪怕拼上性命,也要叫你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