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硄!”
唐倾辞被惊得震了一下,但是手很稳,没有掉下任何东西。
方才的声响也不是从她身上传出来,而是从门外传来。
两人同时抬起头去,原来江秋池正要推门而入,听了小九那句话,被裙摆绊了一跤,撞得整个门连带墙壁发出响声。
“……”
“……”
“……”
三个人都沉默了。
小九和唐倾辞看着江秋池扶着门框直起腰,拍着裙摆上的灰,一步一步挪过来,缓缓坐在他们对面。
唐倾辞脸上的震惊迅速褪去,仿佛江秋池的失态没发生般,微笑道:
“江小姐,许久不见。”
“的确是许久没见。”江秋池微微点头。
随后便饱含怒气地瞥向小九,道,“你方才说什么浑话?!”
“浑话?”
“我和楚怀寒——的那些浑话!”
小九想了想,道:“你与她难道不是有旧情?”
“旧——谁告诉你的?”江秋池怒道。
她这句话,以另种形式表达该是“谁说我们两个有旧情”。
可惜当前语境下,小九不自觉理解成了“谁告诉你我们的关系要用旧情来形容”。
于是他说:“楚女侠告诉我的。”
“?”
“?”
除他以外的两个人纷纷扣出一个问号。
江秋池的怒火仿佛被凉水倾盆浇下,只剩湿润黏稠的余灰。
她不可置信地确认道:
“……旧情?”
小九点头:
“旧情。”
“旧、情?!”
“旧情啊。”
虽然只是一个词,却仿佛包含了千言万语。
唐倾辞“嘶”地吸气,从容淡定的面具龟裂,迅速后仰。
江秋池瞳孔瞬间失去了高光,随后低下头,神色看不分明。
只见她身体微微颤抖,似乎即将要从牙缝中挤出什么狠话,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连唐倾辞也茫然地不知该说什么了。
小九看见她们这等剧烈反应,终于咂摸出不对来。他毕竟不是一号那种情商智商都低的傻子,会看场面。心道:
(“难不成……其实旧情在江湖人的语境里,真的是那个意思?刚才产生了误会?”
“为了女侠的名誉,我要不要解释一下?”)
就在小九刚要开口的此时。
“姓江的!”
“就知道你在老地方蹲着。有没有见到替我跑腿的小孩——”
楚怀寒一把推开门,十分熟络地大步走进。
三人齐刷刷地转过头去。
她扫视一圈:“嗯?小九?唐姑娘?都在啊?”
“……你们怎么这么看着我?”
——————————
“旧情”一事最后尴尬地不了了之,楚怀寒和小九在不暴露彼此关系的底线之下最大限度解释一番,只是唐倾辞始终带着礼貌而疏离的笑容。
楚女侠,就你刚才那个言行举止,显然,和江小姐不止熟,而且是非常熟悉啊。
“老地方”。啧啧。
江秋池则是低着头,像是不信的样子。
算了,不信就不信吧。
楚怀寒最后选择转移话题,一拍桌子,道:
“姓江的,你什么意思,我好心拿一百两支持你,你就这么对我?”
江秋池瞬间抬起头,冷笑道:“嗯?支持?你能摸着良心说,你不是为了看乐子?”
楚怀寒道:“怎么会?你初入江湖,没什么名声,我堂堂华山大师姐看好你,这是好事。再来,小孩年轻气盛,和你练练也能长见识。乐子?哪有乐子看?我全是好意。”
江秋池眉头一蹙,直起身,竟也拍着桌子和楚怀寒反呛起来。
两人你来我往,小九和唐倾辞没什么插嘴的机会。
只是听两人话术,偶尔翻上几年前的旧账,便知道两人是真相熟。
“之前我站在路边,白白等了你几个时辰。”楚怀寒道,“好啊,江大小姐,好守约啊。”
“……不都说了,我有事耽搁!”
“啊对对对。”
不得不说,“啊对对对”这四个字,在吵架的时候,真是火上浇油的一把利器。
尤其是现实中说出来,配上似笑非笑,眉毛扬起的表情,把阴阳怪气发挥到了极致。
杀伤力比网上对线更强。
江秋池果不其然被破防,或者说被阴阳怪气到失去理智了,右手伸出,没有拍桌子,而是缓缓放在腰间,那一把通体红色的长刀之上。
这一危险的举措,落在楚怀寒眼中,反而带出几分兴味。
她也同样把手放在剑上。
眼看着两人就要打起来,唐倾辞适时开口了:
“二位,请先坐下喝口茶吧。若在此处大动干戈,不仅伤了和气,闹得不愉快,还打得一片狼藉,何必呢?”
“……”江秋池被怒气冲昏的头脑微微冷静了一点,估计也是觉得自己方才种种举动有失身份,重新坐下来,“说得对。唐姑娘见笑了。”
楚怀寒略微遗憾地叹了口气,也跟着坐下。她停手的理由和江秋池不同,多半只是因为不想打得一片狼藉还要赔钱。
气氛终于变得其乐融融起来。
按理说,这四个人,小九、楚怀寒、江秋池、唐倾辞,凑在一起,是没什么话好说的。
他们聚在这里,追溯起来,也只是因为区区一百两。
但是来都来了,那不如先聊两句。
刚发生了那么尴尬的几件事,立即分开,日后回想起来只会更加尴尬。
唐倾辞主动挑起话题,讲起当初杀方海道的详细经过。她处事圆滑,说话好听,江秋池很快听入了神,时不时做一番点评。
“三千两黄金,一看便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所谓赎金,那方海道根本不在意。”
唐倾辞道:“我们也是那么想的。乔家哪里能在那个时候拿出三千两,还是黄金?就算真筹集了钱,搬运也是个麻烦事。”
听到小九女装的部分时,唐倾辞将其形容为“正直无私的无名少侠挺身而出拯救乔家母女”之类的话,但即使加以如此高大上的修饰,依然掩饰不住难绷的事件本质。
即小九穿了女装,而且能骗过海道。
江秋池转过头,仿佛这才第一次正眼看小九。
她上下细细打量,惊讶道:“你一个男子……怎么会……怎么骗过魔教护法的?这身量怎么解释?”
楚怀寒道:“乔姑娘和他身材差不多。”
“那声音呢?”
“小九会变声。”
“…………是吗……”江秋池神色古怪,“……真是……厉害。”
当事人小九十分坦然淡定:“多谢夸奖。”
唐倾辞咳嗽一声,接着往下讲。
不得不说唐姑娘有几分口才在身上,讲到打架的部分,生动有趣又鲜明,换做楚怀寒,只能形容成“我出剑、他挡下、小九出剑,放暗器,人死了”。
听到方海道死前遗言的部分,江秋池道:
“原来如此,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的谷九那事,你们竟然是亲眼见证过的。我还当有人瞎造谣,没想到事实果真如此……魔教护法死前,真的喊出了那些话。这是否太过刻意了?”
另外三个人都知道这是狐从南的计策,但不好直接说,于是分外一致地保持了沉默。唐倾辞转移了话题道:“江小姐竟然从镇北千里迢迢到金陵城参加侠英会,真令人意想不到。”
江秋池道:“我去了华山看望空慈前辈,接到楚怀寒的信,本来单纯是为了帮她打架才来金陵,结果家中出了些事,没见到那魔教护法。若不是听闻了‘谷九’那本霸道……什么玩意,我对侠英会可是没什么兴趣。”
楚怀寒:“……”
小九:“……”
提及谷九,他们共同感到一丝难绷。
有种“新闻说谷九模考七百多分,他高考能考清华,但只有你们知道他模考哭爹喊娘作弊抄袭”的古怪感觉。
江秋池和唐倾辞完全没发觉,自顾自地讨论。
唐倾辞道:“原来如此。近日金陵城多了许多人,或许都是因为谷九先生的话本而来。参加侠英会的高手,也会增加吧。哎,说来也可惜,我曾与师兄说,他必须得努力排到侠英会第五,否则便禁止他写话本了。”
江秋池道:“哦?唐大侠还是那么喜欢话本?”
唐倾辞叹道:“也不知这话本到底有什么好的,叫他这么痴迷。……本就是个消遣,可在他那里,却比练武还重要。”
“我瞧他最近懈怠得很,整日连晨练都不认真,光想着催更《剑圣归来传》。别说前五,年轻一代高手齐聚金陵城,他呀,能进前十就不错了。”
江秋池道:“唐门武功不擅正面对决,你们吃亏。真赌上生死,我对上唐大侠也讨不了好。”
“不不不,师兄他意气用事,比不上江小姐……”
接下来的话都是商业互吹,偶尔谈论一些诸如“某某似乎也要来”“他的武功如何如何”的话。
唐倾辞数次把话题抛到小九和楚怀寒身上,可惜小九对江湖知之甚少,也没什么兴趣谈论,话不投机半句多。
楚怀寒随口接两句,一般就“这人谁啊”“强吗”“这人打过”“弱鸡”这几种回答。于是又总是冷场。
江秋池的不满越发明显,主要针对楚怀寒。
唐倾辞始终小心翼翼打圆场,缓和气氛。终于一场谈话圆满结束,她起身告辞,笑得温和。
楚怀寒瞥向她,心道之前没怎么感觉出来,现在仔细一看……
唐门千金,掌门独女,从小备受宠爱,身份高贵,却平易近人,正直善良,没有半点坏毛病。
楚怀寒又瞥向江秋池。
她柳眉登时倒竖:“看我干嘛?”
和此世家小姐截然不同,宛如镜子两面。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和某个骗她一百两的家伙比起来,唐倾辞武力高强,外柔内刚,性格温柔,说话又好听,人美心善,这才是标准世家小姐该有的模样。
楚怀寒摆摆手:“没事。唐姑娘要走了?”
唐倾辞道:“得看着师兄练武呢。身为唐门大师兄,侠英会万万不能出丑。连江小姐都来了,那么其他宗门首席也多半……哎。”
江秋池同情道:“唐姑娘真是不容易。那群庸人不知唐门武功精妙,叫嚣什么‘玩阴的’‘不讲江湖道义’……真论生死,谁还管那么多?”
唐倾辞无奈道:“是这个道理,但正面比不过,也是事实。而且师兄吊儿郎当,不干正事,也不是一天两天。回去我便没收他所有话本,叫他安心练武。”
说罢已经走到门外。楚怀寒挥手告别,看到小九无所事事地盯着茶杯,便道:“小九,行了,跑腿任务完成,用不着你。跟唐姑娘顺道回去吧。”
小九:……
小九:“嗯。”
当着江秋池的面,很多话小九不便多讲,比如谷九,比如论坛,比如奖金……
……说起来。他跑得太着急,忘了领三十连胜的奖金。
也没吃上福满楼的饭。倒不是说他惦记美食,主要是……
今天出来一趟,似乎什么也没捞着。
钱没有,吃的没有,乐子也没有。
罢了,就不该对女侠抱有期望的。
小九怀着一丝淡淡的忧伤,离开了包厢。
——————————
小九和唐倾辞前脚刚走,准确地说,是门刚一关上,江秋池的脸就变了。
她原本得体温和的脸瞬间冷下来,扬起下巴,满眼轻蔑与不屑道:“楚怀寒,你什么时候和‘无名’这么熟悉了,还能随便使唤他?”
“我可没听说过无名是这种性格。还有,回去?什么回去?你们三个,在打什么哑谜?”
“楚怀寒,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面对质问,楚怀寒“呵”一声,慢条斯理地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才道:
“有事瞒着你……是啊,怎么?莫非我必须得事无巨细将所有事都向江小姐汇报吗?”
江秋池哽住片刻,学着她之前阴阳怪气的语气道:“啊对对对。”
这一招现学现卖太过拙劣,楚怀寒纹丝不动:“金陵发生了一点小事,不重要。重要的是,把钱还来。”
“我还当是什么,堂堂华山大师姐,为了一百两这么斤斤计较,真是小家子气。”江秋池接着阴阳怪气道,“难不成没了这一百两,你就连饭都吃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