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两国关系,什么低调行事,什么尽快撤退,两个人顾不得这些,也顾不得骤然脱离培养液难受昏睡的男孩。金红光芒交相辉映,照亮了霓虹灯下斑驳的夜,夷平了半条倒霉的偏僻小巷。
小巷够倒霉的,那些惊醒的幸存居民也够倒霉。他们是租界老爷太太们用惯了,特许暂居此地以便随时待命的仆从。歌舞升平的夜生活向来与这条朴素小巷的居民无关,管理者认定不强压这群低等动物执行宵禁,就会扰乱社区整体的安定。或许有人会嚷嚷种族歧视、有违人权什么的,仆人们倒觉得这笔交易特别划算。用早早安静入睡换取远离世界大战的资格,放隔壁横滨市,这种好事非常值得大伙六亲不认都要抢着来!只是如此偏远的地界,吸引的不仅仅有渴望安稳生活的平民,还有秘密基地的入口,以及闻风而动的间谍。
有人短促尖叫了一声便被谁死死捂住了嘴,周边窸窸窣窣的脚步不停,魏尔伦的视线不受控制,定定望着与自己殊死搏斗的亲友。
“谈判可以让步,动武必须取胜”,这是兰波教他的生存之道。亲友明知高层不会给敌对势力创造的人工生命异能体谈判任务,收归己用多少年都不会给这种经营人脉的机会,依旧怀揣着某种希望悉心教导跟人打交道的技巧。魏尔伦从前没有机会谈判,习惯了靠武力获取一时的胜利,兰波也是。老师学生都下定决心要打败对方达成心愿,那这场战斗造成的惨烈后果其实完全可以预料吧?
暗杀王是刀,一把铸造时过多强调攻击性、精神状态业已崩溃的刀,对他来说,拼尽全力最后死在亲友手里都算是品尝到自由滋味的美好结局。兰波的彩画集功能更加全面,心智也成熟太多。他从头到尾就没想要了自家保罗的命,即便需要留神护住自己的要害,还要额外分神避开亲友和那个丢在墙角下的孩子的要害,兰波也只是气恼痛惜于搭档丝毫不珍惜自己性命,利用丰富的经验勉强与之周旋。
双方太过了解彼此,战况僵持不下,不过兰波早晚会由于心不够狠逐渐落入下风。转折点来自美军的增援部队一炮轰开碍事的巷子口,倒塌的墙壁,惨叫的居民,盘旋的武装直升机,无一不在强势宣告地球最强军队之一正式参加战斗。
黑发青年瞬间清醒,发达国家的军队普遍配备针对异能者的武器,情况不妙啊。金发青年碾碎掩护用的特殊子弹,没给蓄能的炮口哪怕一个眼神,他彻底杀红了眼。
魏尔伦捕捉到亲友几不可闻的轻叹,注意到亲友抢先抱进怀里躲开军队扫射的小中也因为被大人们频繁抛来抛去委屈哼哼,闭紧眼睛努力睡觉,躲避外面的纷纷扰扰。
对不起,金发青年目露愧疚。
军队的包围圈不断缩小,异能封锁即将完成。就像法国知道美国在监视日本的异能实验,美国也清楚法国不会坐以待毙,早把有可能派来的间谍研究了个遍。魏尔伦动作慢了一步,失去弟弟叫他的攻势愈发癫狂。兰波受到亲友与军队重重阻击,使尽手段都不能撕开一个突破口,一时身心俱疲。
他坚持不了太久,必须带走保罗,必须避免两国交恶的结局,他们必须活下去。
“抱歉。”
彩画集拥有控制尸体的能力,恰巧怀里不安昏睡的小孩是超越者,是一名体力得到充分保留的超越者。他不懂如何使用力量,可惜,不幸,抱歉,兰波懂,对不起。当初的小镇青年从未预料自己会沦落到杀死幼童以谋求一线生机的绝境,男孩似乎感知到骇人杀意,遵循幼崽的本能,惶然缩进温暖的怀抱乞求庇护。
对不起……
没有区别的,大人也是长大的孩子,他的罪孽不差这一件。兰波颤抖着,坚定伸手触碰孩子细嫩的脸颊。
“不!”
魏尔伦来不及阻止,美国军队来不及制止,幼童尖锐啼哭,黑焰铺天盖地,红色异能几乎抽空暗杀王的体力,才在蒸发大半个租界的爆炸中护住他的性命。
梦境归于无尽的黑暗,魏尔伦久久无法回神。不用极具冲击性的画面提醒,他记得,后来自己在临时医院醒来,没有弟弟,没有亲友,没有那些有的没的无聊家伙。
他们不认识我。
躺在狭窄坚硬的纸板床,静静仰望泛黄的天花板,耳边不曾响起亲友关切的嘘寒问暖,魏尔伦忽然意识到这是机会,一个绝无仅有的叛逃机会。青年侧头凝视那顶熟悉的黑帽,兰波给的礼物,是……非常有用的东西。魏尔伦撑着床板缓缓坐起,喘息引发周身的剧痛,他颤颤巍巍捡起完好无缺的帽子。
只是一件非常有用的东西,他反复强调,像是在安抚寂寥躁动的心,他看不清自己的心。
医院简陋的走廊挤满行色匆匆的人,他们与家人团聚喜极而泣,他们捡到眼熟的残肢断臂不敢确信,他们高声呼嚎寻求医生的救助。人类的喜怒哀乐与人工异能生命体没有关系,他们更不会希望和这样的家伙扯上关系;任务以最糟糕的方式失败,看到罪魁祸首的自己,他会生气,弟弟也是。
家的幻影悄然消散,哀伤是实验体不配拥有的奢侈品,金发青年深知逃跑的机会转瞬即逝。他戴好帽子熟练混入人群,趁乱离开横滨远离日本。魏尔伦想,自己应当找一个地方养伤,然后……青年静默独坐船舱,脑子一片空白,没有然后,一个人的家不能算是家啊。
叛逃者失去组织,去哪里都不会再有可靠的同伴,不会再有送到手里的情报,不会再有能够落脚的去处。谈判可以让步,动武必须取胜,魏尔伦毫无顾忌地动用异能会引来法国的猎犬,从前不以为意的沟通技巧竟然派上了用场,让孤狼可以辗转多地,专注舔舐伤口。
伤好以后做什么?他不知道。
为什么不抓住那些猎犬逼问弟弟和兰波的下落?他不知道。
这是魂牵梦萦的自由啊,怎么还是那么不高兴?他不知道。
该感谢该死的同位体吗,是他顶着暗杀王的名号四处活跃点燃了魏尔伦的斗志,让他不至于漫无目的地漂泊。魏尔伦真切拿到手里的东西不多,他无法忍受别人夺取自己存在过的最后一点证据。怒火熊熊,面容精致的青年眉宇间总算拥有了几分活气,之前?之前他也只是活着而已。该感谢不肯顺从法国高层们盼着他快死的心坚持活了下来,他可以如做梦一般与弟弟、与兰波重聚。
盛夏的丹佛国际机场,两个弟弟爬上爬下撒欢打闹,魏尔伦通过窃听器听着亲友与同位体欢声笑语,从孩子教育到同位体追杀自己的时候(他确定没有误判那股恶意)抽空送他的玫瑰花在家里花园有多么艳丽,意味不同的怒火霎时席卷了他的心。
隔天亲友拉开窗帘,惊喜收下那箱精心挑选的康乃馨花种,魏尔伦狼狈收起望远镜,避开兰波柔情似水的笑眼。
“我好像做了件傻事。”他红着耳根,指尖拘谨揉搓老伙计黑帽的帽檐,冷静地想,“别忘了亲友是间谍,他知道怎么骗我。”
但是有没有一种可能,兰波真的甘愿抛却过往,和弟弟们,和我,一起拥有一个家呢?
“不可能。”
身边传来细碎的动静,阿尔在束手束脚避免吵醒自己,魏尔伦脱离梦境,闭着眼睛成全弟弟的贴心。
阿尔慢慢走远,脚步声忽的欢快起来,好孩子开心地蹦跶起来啦。
金发青年柔柔浅笑,内心深处那个声音却不甘反驳:“可是你看,同位体都有愿意为了他放弃为人资格的兰波,为什么我不可以?”
“你也说了他们是我们的同位体。”魏尔伦疲倦睁开双眼,“那个兰波愿意向一个人工异能生命体付出真心,不代表我的亲友同样愿意。”
他喜爱没有心机偏见的毛茸茸,亲近出身相同的弟弟们,尊敬那个用命证明确实不在意这种事的兰波,并真情实感嫉恨自己的同位体。至于兰波,魏尔伦渴望放下所有芥蒂和亲友共享未来,但他太害怕了,自己这样无关爱与祝福诞生的科技产品到底有什么资格得到兰波如此珍贵的情谊?
让亲友也死一次?他无法想象那样的痛彻心扉,他看透了自己的心。可是魏尔伦依旧害怕啊,害怕有一天兰波玩腻了会收回这份感情。如今这份恐惧进一步加深,彻底来到任何人说任何话都无法释怀的境地。
“不会吧,我想。”弟弟咂咂嘴,惆怅捏起手边亚历山大先生的脚,“他都把梦见和天马叔叔往死路上推了、他先抛弃旧情不要的,大家怎么可能原谅他?”
那个声音不说话了,魏尔伦穷追不舍地自嘲:“我做的事和美叶院秀一有什么区别?”
那样自恋傲慢的美叶院到头来都没埋怨一句天马家族亏欠他,天马一家肯定实打实善待了他多年。美叶院为经营的美妆品牌放弃多年情谊不惜杀人嫁祸,他也主动放弃情谊痛下杀手。天平两端放上二人不同的追求,他们自己选择舍去真诚的感情。即便是有手腕的市长,天马先生也是一个比较纯粹率直的家伙,他,还有天真的天马小姐不会宽恕美叶院,兰波呢?能做精英间谍的人经历太多是是非非,普遍手段毒辣,铁石心肠,他又如何呢?
此前魏尔伦从没琢磨过这个问题,谁料兜兜转转,他今晚终于发现亲友和自己是同类。
简直太可怕了。
他们是同类,他们会产生类似的情感。换位思考一下,如果兰波口口声声要保护一个自己从未见过的人,拿枪指着自己,不惜下死手也要离开自己,魏尔伦会作何感想?会疯吧?一定会,他光是想想都感觉血液倒流,天崩地裂。魏尔伦一边回应兰波的亲近,一边恐惧亲近的兰波,不就是害怕某天会发生这种事吗?原来他已经害亲友承受了自己最想逃避的梦魇,兰波还能顾念旧情宽恕自己,和自己用心经营这个小小的家吗?
“不会吧。”阿尔的回答不带一丝犹豫。
“我想也是,我哪里配呢?”
同位体笑着和兰波说诗词,聊花草,抱怨小家伙们又受到网络启发想出了新的鬼点子。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魏尔伦拿出十二分演技,笑眯眯关心踮起脚尖回来的阿尔有没有休息好。
阿尔格尔作为上课爱踩点的高中生,小猫洗脸飞快结束洗漱是他的多项绝技之一。
“还好哦,虽然时钟不动,看不到具体睡了多久有些别扭,不过我这会儿精神超棒!”金毛少年眨眨眼,溜溜达达绕过几只装豆子的大麻袋,抱起睡醒又莫名其妙飞回枕头边的亚历山大先生,“魏尔伦想吃什么?亚历山大先生里面有很多好吃哒!”
魏尔伦无所谓,和阿尔一样就好。他草草扎起头发起身去卫生间打理仪容,按照手机照片还原好昨晚睡前的模样,出来就看到饭桌上摆满了可丽饼,小蛋糕,蜂蜜水。
“快来吃呀!”
阿尔格尔快活拍拍身边的空座椅,布偶歪坐在少年腿上静静瞧他。魏尔伦略微怔愣,沉郁的心缓缓松快。
亲友教的好,阿尔早上从来不会吃太多甜食。
“吃甜的心情好,似乎资格考试都没有那么难了耶。”中也哭丧着脸,尝试将书本练习册融入锅里熬煮的糖浆,一步到胃把知识点喝进dNA。
亲友慈爱地给擦嘴,用金色方块怒敲愚蠢赭毛的脑壳:“别做梦了。”
“哦。”
金发青年冰凉的身体仿若灌进些许暖意,瞒不过他,真是体贴的好孩子。既然兰波愿意耗费心力好好教导这些孩子,是不是……是不是我也可以继续那场虚无的,关于家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