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宫良治缩手缩脚,团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睡觉。去二手市场淘来的行军床坏掉了,厨子答应等有空帮他修,结果这个“有空”一等就是好几年,他于是也在沙发上将就了好几年,似乎都快习惯了。
心灵学会妥协,身体却仍在负隅顽抗,不愿安然沉眠。
沙发据说是修道院落成那天购入的奢侈品,经过时光反复打磨,磨得弹簧吱嘎作响,磨得真皮破破烂烂,但是摆着好看,能稍微撑一撑场面。因为它,孤儿院两代院长都熟练掌握了独特坐姿,确保观感优雅的同时不会发出任何异响,在来客面前失礼。
不过那是白天的工作,像这样沉静平和的夜晚,华宫终于可以暂时解脱,不用时刻提心吊胆,防止严肃活泼的谈话中途屁股接触到危险区域,突兀奏响一根根年迈的弹簧。
然而身体排斥沙发皮下尖锐的触感,绝不肯轻易放过他。
华宫双眼迷蒙,半梦半醒,回忆如走马灯般飞速划过疲惫至极的大脑。
好啦好啦,不用复盘了,我明白的,如果世上真有命运的宠儿,也不会是我,中年男子无言自嘲。
四十多年前,警方突袭黑手党窝点,救下了他。两岁幼童全身皮开肉绽,愣愣的,不清楚自己的姓名,更别提详细的家庭住址,警察只知道这孩子胳膊上有一块弯月模样的红色胎记。草草备过档案,他被警官们送去了位于横须贺市的树下孤儿院。
噩梦没有结束。
辱骂体罚是家常便饭,孤儿们每天身上都没块好肉。想要活下去,小孩子能想到的办法就只有听话。哪怕管理员笑嘻嘻命他用手捧好今日份滚烫的味增汤,他也必须努力挤出谄媚温驯的笑;哪怕手掌瞬间被泛着浅浅油花的滚水烫到大脑一片空白,他,还有他的同伴,必须全部展开笑颜,赶在管理员心意变化、决定踹他们玩之前忍痛咽下手中的热汤,毕竟人倒了,汤就没了,而这或许会是他们这一天仅有的食物。
体罚是违规的,然而无人胆敢举报。
来孤儿院做慈善的家伙似乎总是脑子不灵光,能轻易被院长精心挑选的“乖孩子”糊弄过去。也并非没有孩子趁跑腿的空档去报警,骗进空办公室,门一关,调查员都懒得演了,直接叫同事堵住小孩的嘴,给院长打电话让他派人来接。
那孩子的后果可想而知。
他被迫与众多孩童共同观看刑罚,回去做了一个月的噩梦。不过在那里还是有好事发生的,那就是他认识了五个伙伴。大家挤在狭小的宿舍悄悄约定,等到再长大一点,他们一定要逃出去。
他们办到了,十一二岁的年纪,赶在那对怎么看怎么不对劲的黑衣人来领养他们中的五个人之前合作引开门卫,一路跑到横滨。
国际大都市用繁华迷花了少年人的眼,他们没有发现,自己对外面世界的印象停留在来孤儿院做慈善的笨蛋上。他们能够逃出如此可怕的树下孤儿院诶,城里人是群天真废物,不足为惧啦。他们野心勃勃,他们……找不到工作。
文凭之类还是其次,关键这也太小了吧,一个举报电话就够店家喝一壶了。第一次世界(异能)大战愈演愈烈,开店养家不易啊。
树下孤儿院多少还能给口吃的呢,六个少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翻遍各自打补丁的口袋,发现连枚硬币都凑不出来。他们饿到心慌,正猫在小巷琢磨该怎么办,一个过路的好心人适时提醒不可以向警察求助,会被送回孤儿院的,而且找其他大人寻求帮助也是同理。
霎时间,那个小孩遭受的种种刑罚浮上心头,半大的孩子们吓得几乎魂飞魄散,也忘了澄清自己根本不想找警察帮忙。当然,他们澄清了黑手党的小头目也不会解释,说横滨警察的“上头”是他们黑手党,除非拿出更大的利益,否则不可能放下现成功绩不要去维护地方势力的面子。这些现实的都不讲,那他更不会深入帮饱受折磨的孩子分析各个派系在战争期间的领地争夺战了。
“真可怜,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但你们似乎走上了绝路呀?”白衣男笑说,“不过我想我或许可以提供一点小小的帮助,在下不才,恰好手头有些杂务需要人手……”
稚气未脱的炮灰们眼睛一亮,争先恐后道:
“先生!我们特别擅长干活的!”
“我们不怕辛苦!”
“请给我们一个机会吧!拜托了!”
积极主动的人干起活来永远比遭到胁迫的家伙快,所以说自己喜欢诱骗这种白痴啊。
他比了个手势,示意几个围住自己的大孩子安静,愉悦承诺道:“相逢即是缘,我很高兴可以帮到你们哦?”
那家伙确实该高兴,不过也只是一小会儿。战争末期,物资匮乏,大家一年内纷纷死于街头械斗。五个伙伴,包括那个“好心”的小头目,所有人都死了,徒留他一个人活着。
在意的人没了,应该憎恨的人也没了,甚至树下孤儿院都由于贪污受贿倒闭了。
少年离开公共墓地,不知所措。他迟缓地摸摸额头,去药店买退烧药吧,对,先活下来。
正是这次看似寻常的买药经历,让他父母认出了走失多年的孩子。
武士手指那枚弯月胎记,红光满面:“不会错!这是我儿子的胎记!看呐,这孩子的眼睛多像我!”
“华宫良治,宝宝,你的名字是华宫良治。神明庇佑,我们一家人终于团聚了!”和服妇人轻轻抬袖,擦拭眼角。
听到“宝宝”这个称呼,少年耳朵发烫,有些拘谨,又有些雀跃,笨拙抬手,抱住低声啜泣的母亲。
“我是不一样的。”每当在孤儿院感觉快熬不下去,他就这样安慰自己,“爸爸妈妈不是不要我,他们一定还在到处找我,我迟早可以回家的。”
可是那么多年过去,父母始终没能出现在禁闭室门口,将他救出那似乎无穷尽的鞭刑烙铁。一次次失望生出麻木,他放弃了,没想到他们居然真的一直在惦记自己!华宫良治,这是他的名字!不是树下孤儿院随便给的木下九郎,是华宫良治,爸爸妈妈怀抱满满期盼给予他的名字!
战争持续太久,这又是药店,员工们很长一段时间没见到这样的喜事,不禁为这一家人鼓掌落泪,祝福的话语不要钱一样洋洋洒洒说了一堆。华宫良治喜不自胜,牢牢牵住爸爸妈妈的手,傻笑冲大家鞠躬道谢。爸爸微微皱眉,妈妈小幅度摇头,于是他兴高采烈又无知无觉地被亲生父母推入另一个火坑。
他那时将将十三岁,父母四处花重金托关系,在学期中段将儿子塞进了横滨郊外最好的私立国中读初二。
初二?
华宫良治没有底气,他没正经上过学,一来是吃不饱干苦力还要挨毒打,二来是要秘密筹备逃跑的计划,三嘛,树下孤儿院不在意孤儿的成绩,战乱,学校也不在意谁谁谁没来上课。别的不说,光算数这一门课,他现在能算清加减法(因为用得上)便足以傲视大半个孤儿院了。
“没关系,宝宝,国中不难,只要你好好学,多用功,一定没问题!”母亲束手端庄鼓劲。
阿尔格尔:不难是吧,你当我每年报的诸多补习班可以收到那么多学生都是哪来的。
可怜华宫良治不清楚其中底细,爸爸妈妈这么一说,他也就晕晕乎乎上了。他不是不懂事,做喽啰那年让他意识到知识对底层人有多重要;他也不是不努力,无奈基础太差,重新学读书的规矩,所有学科一起上,听不懂课,字都不太认得全,天天做作业都要熬夜到十二点,休息日爸妈要教他得体的礼仪——听说他们家从前还是贵族呢,好酷——他还要抽空恶补小学六年、初一一年、初二上半学年的基础课程。
横滨郊外最好的私立国中那也是好国中,规矩不为个人意志所动,一周过去,期中考试来了。
华宫良治毫无疑问排名垫底,瞧着张张试卷上高达三十位数的分值,他其实挺开心的。他还来不及学初二下学期的内容呢,可以根据这七天囫囵学到的东西拿到这些分,还有什么不满足?
他蹦蹦跳跳拿着成绩单回家,迎面就是父亲一记重重的耳光。少年毫无防备,懵懵跌坐到地板上,只觉得头晕眼花,天旋地转。没等他缓过劲来,胳膊感受到熟悉的抽痛,是鞭子!可是……为什么?
父母一改往日的温和从容,皮鞭、擀面杖、鸡毛掸子齐登场,华宫良治没有反抗,蜷缩成一团自保的动作都没有。他知道哦,管理员就是这样的,反抗会进一步激怒对方,可是为什么?
“我们花光半辈子的积蓄才找到你、把你塞进那个班!你怎么可以让华宫家丢脸!你对得起我们吗!”
“混账!我教过多少次,丢掉你那些下贱人的仪态,要稳重!要威严!该死的混混,狗改不了吃屎吗!”
华宫良治当晚被生父拖进小黑屋关禁闭,透过眼前的血水,他隐约注意到自己的成绩单染上污糟。好像还有什么东西同时染上了污糟,随便什么吧,他大半天没吃没喝,没力气思考这些。
华宫之后逃过几次,到底舍不得难能可贵的学习机会,加上一点点孩子本能对父母温情的眷恋,他又回去了。照理说与父母最后一次推搡争吵的结局也该如此,他应该恐惧那个家,然后不得不迫于现实逼迫自己接受那样的家,但是这次不同,他在街头漫无目的地游荡,意外遇到了未来的妈妈和哥哥。
母子二人同情年轻人的遭遇,带他回家,给了他一个小小的避风港。他终于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家,他以为自己终于拥有了真正的家人,可是他早该猜到,生活见不得他哪怕只是稍微好过了那么一点点。
第三次世界(异能)大战爆发,拥有奇异能力的哥哥跟他被拖上征兵车,妈妈哭着在后面追,却怎么也追不上绝尘而去的越野车。哥哥去了常暗岛,而他险些在非洲被炸成两截,可以说是浑浑噩噩地去,浑浑噩噩地回,倒在临时医院的病床上,不知今夕是何年。
男人迷蒙间听到护士们低声议论:“真可怜呐,等迷药劲过去,还不知道会疼成什么样。”
这是在说自己,他全身上下正传来阵阵剧痛。
“这算什么,他至少受伤了还能退下来保住性命,你别说出去哦?我不小心听到医生说的,‘那个岛’上的士兵就算真断成两截,也必须接受治疗立即返回战场呢。”
岛?什么岛?
“这怎么可能?!”
“有‘那个’在啦,怎么不可能,那才是真正的‘不死掉就永远别想离开战场’哦?”
“什么呀,你说清楚点。”
“就是那个啦那个,治愈系异能者!”
“诶诶诶?是异能者的话就难怪……不对!搞出这种计划的家伙是变态吧!我要是士兵,非转过头来弄死上面那群混蛋不可。”
“嘘!说这种话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小护士低头认错,悄悄撇嘴。年纪大的护士分享完自己偶然得知的传闻,再教训教训口不择言的后辈,顿时神清气爽。每天有大量的伤者送来又死去,她已经麻木了,如今只把这当成谈资,好给死寂的生活添点趣味。
切,别说那个爱板着脸的医生没有抱这种想法,不然他为什么非要在人来人往的临时医院谈这种事不可呢?
说医生医生到,缺一条腿的男人喝止了闲聊。
“这群临时工,真是的!”
他抱怨着,不耐烦命令护士给伤员打一针镇定剂,对方开始剧烈挣扎,多处伤口渗出血丝了。
异能者?真是容易理解的名字,他明白了,哥哥应该是异能者,哥哥去了常暗岛……他还能回家吗?
华宫干涸的唇上下翕动,想要追问护士,但到底扛不住药力,脑袋一歪,沉沉昏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