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影重重,烛火颓曳。
这样的场面是谁都没预料到的。
陈知远悚然惊恐,汗毛倒竖,千万条思绪如乱鱼般滑过,最后只剩下了个“跑”字。
跑!!
她头皮发麻地倒退几步,紧接着手脚并用,在刹那间窜至楼梯口。可魏成没动,她也不能一走了之,准备回头拉人。
余光瞥过,那怪物却好似没有骨骼的棉花娃娃,就这么软软地趴在地上。
“……呼噜呼噜。”
喉咙仿佛老旧的风箱,破败不堪,无以为继。
不对劲。
陈知远灵光乍现,停住脚步观望,神态隐约间竟似一头灵活的兽类。
它到底怎么出现的?身下那是血吗?瘦小,又如此孱弱,这人……不,这滩肉……
她不免有些入神,无意识地舔了下嘴角。一股极甜的味道直冲天灵盖,陈知远猛得反应过来,“呸呸”地飞快吐掉嘴里与唾液混合的液体。
恰在此时,魏成沉默地与她擦肩而过,走上前去,在距离怪物小半米的地方蹲下,以扫描般的目光上下打量,神情从凝重转变到近乎沉痛。
“呸呸,噗!”
陈知远呸完了,砸吧砸吧嘴,用手指划过脸颊,盯着指尖一抹血色,撇着眉,终究是没放进嘴里再尝尝味道。
“……陈知远。”
魏成开口呼唤。
被叫到名字,陈知远恍然地抬头,见到魏晨侧过来的半张脸。
他的嘴唇似乎有点抖,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
“这是人……”魏成艰涩地蹦出几个字,“被剥皮的人……”
“哦?”她又盯着自己的手指,似乎遇到了什么难题,“是吗?”
在某个角度幽暗光源的折射下,陈知远的瞳孔露出细碎的墨绿色。
一滴汗再次顺着魏成的脸颊滴落。他大概知道自己的毛骨悚然从何而来了。
这个实验室不知埋藏多少被剥了皮的人,那些墙壁不知清洗重刷了多少次,才掩盖了斑斑血迹。
年幼的冤魂们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徘徊游荡。
而这里,或许只有他一个“人”。
——只能暂时帮你锁血,时不时还要透气,不然皮肉很容易长在一起。
他回想起陆行舟的话,很轻描淡写的一句提醒,好像在说长个子还是得喝牛奶。
那双独属于诡异的复眼里,灌满了他不曾看懂的东西。
长在一起……天杀的,长在一起之后会发生什么!?
魏成当机立断,不再去管其他,反而直接起身冲向陈知远。
在负伤后做出这样大幅度的动作,即使魏成身体素质堪称强悍,也不可能没有影响。
新鲜的血浸透了侧边的裤腿,顾不上了,魏成几乎是咬紧了牙关,狠扣住陈知远的肩膀,接着近乎野蛮地撕开她后背的裂缝。
这道裂缝果然即将愈合,手感非常厚实,两侧蠕动的碎肉仿佛有生命,魏成甚至能听见它们不甘的吼叫。
“撕啦——”
女人像某种蜕皮的动物,上半身刺溜一下从皮里滑出来,失去支撑力地倒下。
噗通。
陈知远的下半身还套在小小的皮里,仿佛被异次元的空间吞噬。
“妈呀……”
陈知远疼得紧闭双眼,龇牙咧嘴地捂住被磕到的脑袋,有点担心自己脑震荡了。
稍微缓了几秒,她眼皮一掀,疑问的话尚未出口,却马上不动弹了,直勾勾地呆望天花板,两颗平日里滴溜溜的眼珠分外凝固。
魏成深怕陈知远已经不是陈知远,紧盯着她不放,稍有不对就准备采取强硬措施。
陈知远的五官一点点扭曲起来,说:“别看我了……你看上面。”
魏成还是盯着她,剑拔弩张,如果是狮子,大概已经炸起了一圈的鬃毛。假如孙小姐在这里的话,就要笑着打趣“大作家”如果平时也能这么精神饱满就好了。
滴滴答答。
他眼睁睁看着陈知远的脸上溅起许多红色的不规则的圆,从一大滩中分裂出更小的点,最后快要覆盖整个面部。
滴滴答答。
头顶感受到温热,某种液体顺着头发滑过脸颊滴落下巴。
这些液体挤进他的唇缝。咸腥的,黏腻的。
这回绝不是汗。
陈知远挣扎着拔出自己的下半身,一脚踹在魏成小腿上,快要破音:“喂!”
她伤得比魏成重,另一只腿隐约露出骨头。没有了陆行舟的皮囊来止血镇痛,简直难受得发疯。
此情此景,陈知远已经说不出太多话,还有余力挤出一个皱巴巴的笑,但是也仅此而已了。
魏成知道,只有倒霉的时候她才这样笑。
很苦命。
他抬起头。
头上,悬挂着无数剥了皮的尸体,小小的,正在新鲜而热气腾腾地流血。
头颅垂下,空洞的眼眶齐刷刷地照过来。
淅淅沥沥。
噼里啪啦。
“呼……嗬,带我走……”
“带我走!!”
“是我!是我!”
砰砰砰。
锤来咬去,撕来扯去。
向阳盘腿坐在原地。
不需要侧耳倾听,底下俨然成为修罗场,幼儿异变了的尖利声线格外刺耳。即便这样,他们喊出来的话也是“带我走”,似乎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念想。
她安静地看月亮。
这种颇有情趣的活动,还是近五年来的第一回。
陆行舟没有滚远,见向阳并不理他,很快又滚了回来。
一伸胳膊,却没能捞到人。
他们时刻关注的情况发生了变化。
向阳早他一步,稍一挪动,便以跳楼般的姿态冲下去。劲风将短短的黑发全部吹起,露出紧绷的严肃面容。
陆行舟想都没想,跟着跳了下去。
正如之前所说,在这栋楼上下都很容易。
向阳刚落地,便向石板的方向狂奔而去。而陆行舟此时才能确认,向阳只是因为魏成和陈知远两人出问题才一跃而下,应该不是刻意躲着自己。
视角左上的游戏界面中,玩家3号和玩家4号的头像正疯狂闪烁危险信号,血条更是大截下落。
向阳把嘴抿紧,后背隐约冒了汗,怀疑自己几秒后捞起来的保不准是两具尸体。
幸好陆行舟掀开石板露出来的并非逃脱无望的尸体,而是两个差点被血泡发的人。即使差点被溺死,但被滚滚血浪推到了离出口很近的地方,又是不幸中的万幸。
向阳个子小,费力探下身子赶紧拎出一个,陆行舟伸下爪子再拎出一个。
两个人,像两块刚被洗完却没甩干的床单,蔫巴巴地往下大股大股淌水——红色的水。
陈知远似乎一直保持着一线清醒,手里还死死攥着陆行舟的皮,刚趴到草地上就要吐,干呕了好几下,最后却打出一个长长的饱嗝。
打完嗝她捂着肚子就笑了,有气无力地嘀咕着什么“这辈子毁在极限运动上了”,转头去摸索着魏成,企图搞清楚他还有没有气。
没气。
“……好像死了。”
她愣愣地抬头,然而满头满脸是血,狼狈到别人不知道她在看谁,她也不知道自己正看着谁。
“没死呢。”
向阳倒是对这种情况颇为拿手,抬下巴扣喉咙放开气道,心肺复苏起手才按了五六下,魏成就争气地苏醒过来,抚上胸口挣扎着用气音求救:“我的肋骨……”
还在分散缠斗的诡异精准地闻嗅到浓厚血腥下掩盖的人味儿,不约而同地松开对方迅速朝这里靠拢,堪比丧尸围城。
别说肋骨,眼下的情况就算是脊骨断了头骨掀了也得忍着。
陆行舟无论如何不能让男主真死了,把魏成搭在左肩,陈知远搭在右肩——两人像尖叫鸡一样同时发出“呃!”的声音然后没了动静——趁着丧尸大军还没有彻底袭来,迅速绕过半栋楼,找到一间合适房间闪了进去。
向阳跟着闪进去,顺带把门合好。
等一众诡异东闻西嗅地追至跟前,再出门的就是陆行舟版和向阳版矮墩墩幼年体。
虽然陆行舟满身是血湿漉漉阴森森,向阳一脸黑色裂纹还爬着不明触须,但跟周围一众对比下来还是显得可爱些许。
“都小声点!”
环视一周,陆行舟先发制诡异,责问道:“你们不睡觉,叔叔阿姨难道不要睡觉啊?”
理直气壮的清脆童音铿锵落地,骚动的诡异们显然被问住了,一是的确没有想过两位领养人需要睡觉这个问题,二是对陆行舟还如此沉浸角色扮演感到诧异。
向阳深吸口气,豁出了脸面,孩子气地一叉腰一吐舌一跺脚:“乖点才会被喜欢呢,你们装都不装,就等着吧,哼!”
陆行舟清晰地看见她在背后疯狂掐自己手心。
诡异们的气势又弱了些。
它们发现还有个更沉浸的,对比之下,实在自惭形秽。
片刻寂静后,诡异群里一摇一摆走出一个鼓鼓囊囊、头上只残留几根毛发的东西,瓮声瓮气地开口:“进去……我们看……人……”
陆行舟迅速打断他:“小声点。”
向阳略带尖酸地说:“让它进去,到时候叔叔阿姨生气了我看它怎么办!”
那东西立刻表露迟疑,犹犹豫豫地后撤一步,音量减弱的同时竟然隐约恢复了原本的声线,带了小孩特有的口齿不清,着急道:“你们进去了,我、我也……不然他们带你们走,你们……”
意思是陆行舟和向阳说不定已经提前赢得了领养人的青睐,这会儿在保护领地呢,其余诡异要是不争取一把,就没机会了。
此话一出,气氛瞬间为之一改,猜忌丛生,紧张感犹如滚滚黑云,压城摧顶地袭来。
粘液顺着诡异的身体缝隙滴淌而出,火药味刺激每一条焦灼不安的神经,满溢的攻击欲化作灼热的白汽从口鼻中奔腾而出。
离全面开干就差一个导火索。
向阳心中咯噔一下,不自觉捏住陆行舟的手。
“让我看看,是哪个小朋友大晚上的还在吵啊?”
疲惫沙哑的女声突然在门后响起,伴随着窸窸窣窣掀开被子和鞋子耷拉在地上的响动。
似乎是个年纪不大的女人,在半夜被打扰后不得不起身提醒吵闹的源头小点声。
这意料之外的发展遏制住了诡异的第二次骚动。
接着,房间里传来一个男人即将醒来似的呻吟,他慢吞吞地从吱呀作响的床上坐起,再慢吞吞地来到门前,与女人窃窃私语。
内容含混,语速飞快,偶然飘出几个破碎的词和音节,“它们”“吵”“怎么”“谁”,最后又归于安静。
不久,门打开了。
“吱呀——”
血腥味浓重,可这里到处都是血、肢体和内脏,杂七杂八地混在一起,倒也闻不出太多不对劲来。
诡异们彻底噤声,屏气凝神地等待。
门没有完全打开,只是掩映出一条小缝,女人从里面伸出干净的手,没有迟疑地指向陆行舟和向阳。
“又是你们?”
她虚弱地说着,似乎本性温柔但难掩愤怒。当然,具体真相怎么样只有玩家们知晓了。
向阳转过身体,双目不自觉往左上方看。
玩家3和玩家4仍然在小幅度持续掉血,以这个速度不消几刻钟血条就能见底。
“小……”男声刚发出一个字就咳嗽起来,像被口水呛了。
“叔叔阿姨今天很累了,你们不要总是来打扰,不然我们真的生气了,好吗?”
女声继续自己的话茬,言语间已有些严厉。
“我们暂时还没有满意的,咳咳(她在这里也断断续续咳嗽了好一会儿,不像被呛,贴心的小诡异猜测她感冒了),满意的小朋友,但是你们——我真的要不喜欢了。”
在向来端水的领养人嘴里听到这种话,无疑是非常严重的。
陆行舟和向阳配合地垮了脸,其余诡异却笑逐颜开。
它们一股脑涌向那只手,企图得到抚摸,但女人却飞速收回并牢牢地关上了门。
它们不敢再叫闹,也不敢逼迫,挤挤挨挨地在门前静默,竟然显露出几分可怜的样子。
“带我走……”
有个诡异用细嫩的女孩儿声线憧憬地嘟囔了一句,后知后觉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
门那边的魏成与陈知远支撑不住,滑在地上成了烂泥,只能互相用眼神鼓励对方千万别死。
魏成率先缓过来,踉跄着拉开四个抽屉,试图寻找药物或者绷带。
陈知远则挪到最近的床边,用挂下来的被单把自己另一只手也擦干净,免得滑溜溜的拿东西不方便。
谢天谢地她进副本前才剪了指甲,短甲里的血污处理起来又快又方便。
啪嗒。
地上丢来一小板胶囊。
陈知远忙不迭捡起来一看,止痛药。
“……”
她望向魏成。
魏成在自己胸口画个十字,庄严道:“生得光荣,死得舒服。”
最后两人还是把止痛药分着吃了。
吃完,他们面对面坐着,大眼瞪小眼,一筹莫展。
刚刚的突生急智已让他们精疲力尽,而局面尚未稳定,更多问题接踵而至,个个都火烧眉毛。
比如眼下,再掉血就活不长了。
天空漆黑,月光惨白地透过窗户照进来。
肾上腺素褪去,陈知远感到自己的指尖逐渐麻木泛冷。其实早该泛冷了,她快把自己这辈子要流的血流干了。
没办法,想把床单扯成绷带都没力气,她涣散地看着白霜似的地面,叹息道:“当诡异也挺好的……”
身体强健,能力超群,自然寿命或许更长,偶尔可能与同伴其乐融融,对死亡也更坦然些。
就像当一只有智慧的野兽。
她有点昏昏欲睡了,然而一道灼热的目光盯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
“有屁快放行不行?”
魏成以不符合身体状态的高亢语气道:“你说得没错!”
“?”
他用带血的手指在地面圈画。
“诡异有皮,人也有皮,人可以穿上诡异的皮变成诡异,那么诡异也能穿上人皮变成人。”
陈知远气若游丝地反驳:“人皮可没有诡异皮那么神奇。”
魏成顿了顿,语气莫名:“所以要实验啊。”
地下室那么多被剥了皮的孩子,都是实验品。
可这种实验有什么意义,最终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他也看向那块白霜似的地面,看得身上发寒。
很快,白色被他们的鲜血覆盖了。
——
“第二张。”
陆行舟下手狠辣,几乎是眨眼间将地上半死的诡异剖开。
向阳面无异色,像处理鱼内脏那样掏出诡异的内里,恶臭的东西哗啦啦泼了满地。
她脚边还堆着一张新鲜出炉的皮。
诡异们还聚集在门口迟迟不肯散去,那架势,似乎要蹲守到天亮。
向阳和陆行舟看似灰溜溜地逃窜,实则躲在阴暗的角落,找准时机绑走了两个相对弱小的倒霉蛋。
“真的能行?”
向阳抖落着两张格外丑陋的皮囊,手感跟陆行舟的皮比起来差了不少。
陆行舟道:“都是诡异,分什么高低贵贱。”
话是这么说没错……到底还是小男孩看得顺眼,再不济,别卜西形态也是能接受的。
“我们诡异浑身是宝。”陆行舟突然自怜起来,“要是古代有诡异,估计还能成为中药药材。”
“你还知道这个?”向阳把两张皮叠好。
古代是个多么遥远的词,对于生活在科技极度发达的现代人来说,“中药药材”四个字读起来都嫌拗口,有所了解的更是不多。
陆行舟笑而不语。
他们两个商量好,一个守在门口,防止管理员过来一煽动,诡异们拱进房间活撕了魏成和陈知远,一个绕到楼房后面,把救命稻草递给队友。
临分别前,陆行舟又握住向阳的手,在她的脸蛋上留下一个吻。
向阳毫不犹豫地当着陆行舟的面擦掉脸上唇状血痕,这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就像把树叶从头顶拿下。
“再晚一会儿那边就凉透了——你要加餐啊?”
陆行舟很生气,在向阳脸上“叭叭叭”连印三下,揪住皮囊跑走了。
向阳无语地靠在角落,忽然耳朵一动,眼睛往下瞥。
满地的苍蝇嗡嗡叫唤,落满了才被掏出的内脏。这些小东西欢欣鼓舞,搓搓前脚再搓搓后腿,不一会产出了密密麻麻的卵。
“要是打起来,你们也得上。”
向阳对它们严肃地讲。
“嗡嗡嗡!”
“别叫了,多生点。”
要不说造化弄人呢,时间往前推移一个月,向阳打死也想不到自己会试图跟苍蝇聊天。
“嗡嗡——嗡嗡、嗡!”
而且还听不懂。
她把视线转向门边,严阵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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