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帮主,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货来。”
梅耘摊手向大铁笼,面上带笑。
随后,他合掌拍了两下手。
身后的侍从,便将笼子上罩的黑布揭开。
灰暗退却,李相夷三个小的,暴露在天光下。
他们扬眸一扫,发现桅杆上的旗帜,变成了鲨鱼头。
料想,已是上了钱开的船。
开阔的甲板上,排了大队,出来迎接梅耘的人。
中心站着个身高八尺,浓眉宽额的玄衣男人。
左耳上穿了洞,缀着个吊了鲨鱼齿的银质大环。
金属与磨得光滑的鲨齿,反射着太阳光,亮得晃人眼。
“这应该就是钱开了吧。”
李相夷抱膝紧缩在笼子角,很是惊惶害怕的样子。
目光却游刃有余地观察着,还传着音,与同伴交流。
“江湖人传,钱开曾一人一划船,陷入鲨群之中。”笛飞声尽量恐惧着,使自己的表演,不那么敷衍。
“而后凭一己之力,连杀四十三条虎鲨。”
“并拔下了最凶猛的,那条鲨鱼的巨齿。”
“自此,穿孔挂于耳上。”
“他这面相,倒是跟鲨鱼一样凶。”南宫弦月颤抖着接话。
“不过,”他微眨了下眼,“你们单看他眼睛的话——”
“呆了点。”
李相夷与笛飞声异口同声道。
钱开的样貌,确实属于冷悍的那一挂。
可鼻梁很矮,眼皮弧度较圆,导致眼睛不够深邃,也就削减了几分气势。
这位又呆又凶的总帮主,垂眸略略瞥他们仨一眼,就很快移开。
随后不含情绪地,冲梅耘微微一笑。
“多谢梅城主好意。”
笑罢,看眼身侧,带着点无奈道。
“但我家夫人管得严,怕是无福消受了。”
是了,他旁边,还站着个金绣红衣,妆容明艳的女人。
二十不到的年纪,右眼尾下,有颗精巧的褐色小痣。
李相夷和笛飞声,瞥见那颗小痣,脑中恍然浮出什么来。
心间不由得一跳。
梅耘斜斜打量了那女人一眼,不止一次地,为她面貌惊动。
这女人姓甚名谁,他已经不记清了。
只记得,自己三年前,把她送给了钱开。
那时候,这女人还是副形同茉莉的清纯样子。
好看是好看,但他最喜欢艳的,类如“杜鹃姑娘”。
没想到送走后,这女人倒是长得越发艳了。
只可惜,已是钱开的囊中之物。
这钱大帮主也是好笑,为这女人休了原妻,娶了她做夫人。
到如今,还懦弱到忌惮起来了。
他心头耻笑。
表面则直白劝道,“不是我说钱帮主,这女人啊,就是男人养的花。”
“你多给她浇点雨露,却不能叫她拿自己当个东西,骑到男人的头上作威作福。”
“像这种不识好歹的贱蹄子,就得杀杀她的威风。”
“让她知道知道,谁才是天。”
钱开尚未开口,那女人就一手挽过他胳膊,一手大胆地指着梅耘。
娇声道,“帮主,梅城主好不讲道理。”
“一个女人,若对自己的男人宠爱别的女人,漠不关心。”
“那说明,她根本就不爱你。”
“我那么爱你,”她又指过李相夷三个小的,“才不愿你去沾染别的女人。”
“这难道,叫做作威作福吗?”
“梅城主不但污蔑我对你的一心一意,还辱骂于我。”她用帕子,揩起眼角的湿润来。
“什么不是东西,什么贱蹄子,多难听的词。”
“我是你的人,”她潋滟的眸光,抬向梅耘,“他如此言语,岂非对你也是不敬?”
钱开忙揽过她肩膀,安慰了几句。
又以一种寒凉的语气,对他合作了十几年的盟友开口。
“梅城主,你逾矩了。”
“下次,别再让我听见这种话。”
“还有,请叫她帮主夫人。”
梅耘尴尬地愣了一愣。
片刻后,才怒火滋生地提高音量。
“我可是为了你好,钱帮主。”
“这女人明摆着,就是在挑唆你我之间的关系。”
钱开半举起一只手,作“停”的姿势。
也放大了声音,“够了梅城主。”
“我请你来,是来做客的。”
“不是来掺和我的家务事的。”
梅耘脸色铁青。
这话摆明的意思就是,这女人是他家里人。
他这个盟友,关系再密切的盟友,也只是个外人。
家里人永远是家里人,而外人永远是外人。
但目前撕破脸,对谁都没有好处。
对他的坏处,尤为大。
如今南海,已被李相夷和笛飞声所破,他们的人,怕是早已到了东海。
还有朝廷的人,想必业已抵达瀛城。
他让知府顶住压力,自己前来海上,与钱开商议应对之策。
如若闹得不欢而散,钱开仗着数万的兵力,还能斗上一斗。
加上据海而生,有天然的地理优势。
船又可悠游航行,改换据点。
躲藏起来,简直如呼吸一样简单。
他就不一样了,在陆上首当其冲,还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八千私兵,若无钱开的援助,怕是力不能逮。
思及此,他就忍了声吞了气,不再多言。
钱开的语气也缓了缓,但还是提醒了他一句。
“这往后,梅城主就不必给我塞女人了。”
梅耘一诧。
下意识张口,欲问缘由,并说些规劝之辞。
可顾念到钱开的态度,到底应了好。
“帮主夫人不喜,我不送便是。”
咬“帮主夫人”四个字时,他暗暗剜了红衣女人一眼。
这小蹄子倒是有些本事,把钱开迷得神魂颠倒的。
三年了,都不曾厌弃。
再者,他话中主体,不是“钱帮主”,而是“帮主夫人”。
明显就是在回敬红衣女人的话,并暗示钱开,这女人嫉妒成性,控制欲强。
当心哪天,栽了跟头。
钱开也不知听没听懂他的暗示,只随意一指李相夷三人。
“把这三个,送到船舱最下层去。”
几个联海帮的手下,过来抬走笼子,往舱内去。
被抬出好几米,李相夷他们还听见,钱开对那女人说。
“她们三个,日后随你怎么处置。”
“想当奴当婢使,还是扔海里喂鱼,都行。”
李相夷三人:“……”
梗了好几秒,密玥传音的小会里,李相夷乐观道。
“其实吧,我觉得为奴为婢也未尝不可。”
“不用像阿飞那样出卖色相,而且也不是没有机会接近钱开。”
比如打扫钱开的屋子,或倒酒水这样的时候。
只要能接触到,他们就有胜算,挟天子以令诸侯。
笛飞声泼他盆冷水,“你没听后半句话吗。”
南宫弦月不满意他这话,“你想点好的吧。”
说实话,三个人心里都没底。
万一真被丢下海里喂鱼,要怎么办?
尽管都会水,可这是大海,不是杨柳坡下的杨柳溪那种小溪。
就是游到筋疲力尽,也不一定能游到岸上去。
何况,真游点虎鲸啊白鲨什么的过来,该如何是好。
不想被喂鱼的话,就只有反抗。
那样一来的话,绝对会暴露。
而且三个人,功夫再出挑,也难抗好几万人。
就算通知上了营地的人,等赶过来,也要好几天的时间。
到时候,怕是来给他们收尸的了。
最好的办法就是——
讨好帮主夫人。
他们散出目光,落向金绣红衣的女人。
好巧不巧,那女人也偏了偏头,与他们的目光对上。
海风徐徐过,仿佛吹动了某些无形勾连的弦,在轻轻拨动。
他们感觉,那女人的目光,由娇媚沉淀下去。
变得极为幽深,深成了一口古井。
此外,又隐匿着一种难以捉摸的悲悯。
风把弦吹断了,那女人扭回了头。
他们进入门后,也什么都看不见了。
到了船舱最底层,他们发现,环境并没有想象中的糟糕。
还以为钱开不喜他们,会让人扔到什么脏乱差的地方。
没想到,是些与梅府差不多的小屋。
紧挨着排成两排,中间有过道。
屋里同样住着姑娘,闻得动静,有些透过窄窄的小窗,打外头张望。
只不过,因为船上空间有限,屋子更为狭小,双层架子床也更拥挤罢了。
但柜子里,是些正常的衣服,也没有春宫图。
看来,姓钱的没有姓梅的变态。
他们仨,被带到最里头的一间空屋。
并在那里住了一两天。
这段时间内,红衣女人没让他们为奴为婢,也没有丢他们去喂鱼。
更没有,来找他们。
钱开也没有。
老这么待下去,可不行。
第二天送晚饭的人走后,三个小的,忍不住凑到墙边。
咚咚咚——
李相夷屈指敲了敲墙。
隔壁小屋,传来陆陆续续靠近的脚步声。
“三位妹妹,什么事?”
这两天,他们同隔壁屋的八个姑娘混熟了,即使不清面貌。
因为船上的木墙,没有梅府的石墙,隔音效果那么好。
也就可以互相说话。
“各位姐姐。”李相夷先是礼貌称了一声。
隔壁那几位,是三年前来的,如今二十左右的年纪。
叫姐姐合适。
况且,人家都叫他们妹妹了,唤作“各位姑娘”,委实有些不近人情。
称完,他问,“我们这辈子,是见不到钱帮主了吗?”
“你们为什么想要见钱帮主?”那些姑娘很是奇怪。
“他不来找我们,岂不是正好。”
谁想要伺候一个臭男人?
李相夷三人,被这话一噎。
本是想打探,见到钱开的途径。
一下没留意,倒是忘了这茬矛盾的东西了。
几秒后,他们快速反应。
“话是这么说没错,”李相夷开口,“可……”
“可钱帮主是这里的主子,”南宫弦月搭腔,“我们若不攀附于他的话。”
“下场岂不是更惨。”
“听说,”笛飞声附和,“会被丢海里喂鱼。”
“你们有如此担心,也是情有可原。”那些姑娘不再疑惑。
“不过我们来这里三年了,都未曾被喂过鱼。”
“且放宽心吧。”
三人知这个方向,是打探不下去了。
一来是作为一个“姑娘”,不会想着,去侍奉一个男人。
二来是小屋里的姑娘们,这两个月都没有侍候过钱开。
有的最近来的,甚至是清白之身。
想来,是出于那个红衣女人的缘故。
小屋里的姑娘们说,自三年前始,钱开就始终对她特别一些。
不但独辟了间大屋子,金银绫罗都是整箱整箱地送。
特别是这两个月,连别的女人,都不碰了。
三年前,最近这两个月……
他们注意到,这两个特殊的时间。
思忖一会,转而问起别的来。
“你们可知道,一个叫曼霜的姑娘?”
这几个姑娘,是三年前来的,说不定与秋黎是一批人。
之所以称曼霜,是因为进了倚芳楼,就被鸨母改名了。
相互之间,并不一定知道真名。
“你说她呀,”一个声音柔和的姑娘说,“三年前跟我们一块来的。”
三个小的神色一喜。
“那她现在在哪儿?”李相夷急问。
那些姑娘没立即回答,反而问。
“你们与她,是什么关系?”
“长姐,”南宫弦月诌道,“她是我们长姐。”
李相夷还顺着编了段,姐妹失散寻亲,反被卖往青楼的故事。
“长姐?”另一个偏中性的声音,狐疑着说。
“没听说过她有亲妹妹啊。”
三人一滞。
两秒后,笛飞声编造,“表的。”
李相夷和南宫弦月,又在此基础上补了补,把谎话圆过去。
圆完,道,“现在可以告诉我们了吧?”
那些姑娘不知为何,怅然叹了口气。
“你们表姐,钱帮主独宠那位,就是了。”
三人心头咯噔一响。
尤其是李相夷和笛飞声,脑中又现出那张,眼尾缀着褐色小痣的脸来。
原来,真的是她。
他们胸口,涌出难以言喻的感觉来。
那个红衣女人身上,没有半点六年前的影子。
一切,都已物是人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