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烟花三月,草长莺飞。
西北的春天来得总要晚一些,但还是如期而至了。
翻越数座尽是岩石和刚抽出绿意的山脉,走在越来越荒凉空旷的田野,等西风卷起的漫天尘土渐渐落定时,杨烟站在山岗上遥遥望见了灰扑扑的定州城城门。
八千里路云与月,是多少年只在梦里能回到的地方。
经受过战争摧残,城墙已然斑驳,离城门不远处她便跳下了马,一脚深一脚浅地越过护城河桥梁,贴近了城墙。
在墙根处寻到一抹似已渗入青砖的褐色血迹。
而城门口新任知州已经领着众多官吏摆开仪仗迎接吴王入城了。
鼓乐喧天,彩幡蔽日。
杨烟却疏离地站出热闹队伍,只仰头望着城门楼上的桅杆。
然后她被冷玉笙牵住手,提坐回马上,跟在他后头进了城门。
刚入城就被百姓们沿街包围,说着熟悉的乡音,人人来争看仲大元帅的外甥,当年立过战功又被封到此处的小王爷。
满耳嘈杂中,依稀听到有人叫了声:“阿嫣!”
杨烟抬头去寻,见街边一铺子门檐下并肩站着早到几日的游允明和甘姐儿,游允明手里还抱着一匹布。
甘姐儿在向她招手,她也立刻摇了摇手臂。
见着故人,此刻才真实地意识到,自己回家了。
浩浩荡荡队伍和车马蜿蜒如长龙,几乎堵满长街,打头的已经到了城东一年前分封时就修起来的王府,后头的才刚刚入城。
站在王府入口,遥望西北特有的粗犷高旷建筑,杨烟开始想念她住的城西刺史府。
——
直到冷玉笙撕掉蒙尘的大门封条时,她依然觉得像在做梦。
慕容惟被论罪后,这座府邸就成了凶宅般的存在,连新任知州都将州府搬到了城东,不愿沾染接手。
但有人陪着她回家了。
杨烟拿袖子擦了擦大门两边颜色诡异的兽首门环,絮叨着对他讲,自己当年怎么把工匠的金粉银粉搅和到一起,这门怎么成了全定州城的笑柄。
“如果我说——我也来围观过呢?”冷玉笙突然翘起了嘴角。
“什么!”杨烟惊地后退几步。
“你不说,我都忘了这茬。”冷玉笙开始满地找着什么。
“七年前大年初一,舅舅带我进城去庙里上香,路过此处。”
一把小刀递到他面前。
“别找了,用这个。”杨烟道。
“你真是……”他无奈地乖乖接过,她真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他也随身带着她赠的匕首,可不舍得拿出来用。
冷玉笙吭哧吭哧去撬门上生了绿锈的铜锁,杨烟抱着双臂在旁边瞧,神思却完全飞了出去。
像被人从回忆的麻团中拽出一个线头——
十二岁那年的新年,她在做什么呢?
一些模糊的东西渐渐变得清晰鲜活。
在那个披着狼皮大氅,头戴狼皮帽的十三岁蓝衣少年满脸新奇挤在人群中看刺史府大门的热闹时,头上插满红梅花的红衣少女正拿披风捂了脸,趁守门士兵都去维持秩序,从侧门偷偷溜出来,混进人群。
她弯腰在人群里穿梭,头上的梅花蹭掉了一朵又一朵。
直到蓝衣少年觉到有人碰到了他的手。
低头只看到扎着双鬟的毛绒绒发髻,最后一朵梅花悄然落到他的掌心。
女孩儿像一条鱼迅速游了走。
他回头想把花还给她,却被后头层层叠叠的人头挡住视线。
杨烟挤出人群,飞快跑向远处的一个人。
黑衣少年踩着雪来到她身边,递给她一串糖葫芦。
再然后,阿艮跟着她去逛了新年花市鸟市,看了皮影相扑,吃了蜜糖油酥和黄米年糕,下午回来按惯例被爹爹打了手心。
而蓝衣少年随舅舅骑马离开,一朵梅花从指间落下来,又被马蹄踩进雪里。
原来这么早,他们就在同一时空里,见过面了。
-
尘封的大门“嘎吱”被推开了。
杨烟哆嗦一下,又被门上掉落的尘土呛地咳嗽起来。
冷玉笙丢了坏锁,伸袖子帮她捂住口鼻。
长长入门甬道洞开,像走入一条时光隧道。
院中已是荒草离离,掩住破败花坛和小径,人面已不见,一年又一年的草木枯荣依然在流转。
檐下结着重重蛛网,几只初春新燕正忙碌着衔泥。
红的黄的几株花树零星绽着骨朵,摇在和煦风中,似向故人投来久违的问候。
冷玉笙走在前头,拨踩着及膝高的枯草,牵着杨烟叫她指挥着往各院落房子里去。
“我娘最喜欢做饭,她每日待时间最多的就是厨房。”
“这是爹爹待客的厅堂,却从不允许我踏入。”
“噢,我读书启蒙就在这间小鳖屋,老师呢叫朱夫子,我最喜欢听他讲书时在底下画王八了。听说他还在做教书先生,咱们抽空……”
走在廊下,她一间间介绍,像在介绍自己的人生。
遇见他之前的那些年。
但他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她还自己藏着些东西。
房内似都被哄抢过,小件物品一个不剩,徒留满地碎瓷片和被砸破的大件橱柜或床。
“看来当年刺史府遭过劫。”冷玉笙暗沉沉道,转而揪了揪杨烟袖子,“对不起,阿嫣。”
“都过去了。”杨烟将他手扒拉下去,“现在说什么都无用对不对?”
“我爹娘定也不怪百姓的,毕竟是他们一直在守的人,总比留给胡人好。”
转到后院,是只剩半池脏水的小池塘和荒废射箭场。
“你猜我为啥这么喜欢游水?因为小时候夏天总是天天泡里头。”
杨烟捡了块石子丢入水中。
“原来池塘这么小,以前怎么觉得那么大,游也游不到头。我还总梦见……”
新生的浮萍下似还有游鱼,被石子打搅后不甘心地向上冒了个泡泡。
冷玉笙刚要说话,却见杨烟不知想到什么,倏然红了脸,急匆匆往别处走。
“总梦见什么了?”他坏笑着跟上来,“梦见我了?”
“没有!”她否认得迅速。
“既没总梦见,那就是偶尔梦见喽……”
——
笑闹着走到一处房门前,杨烟还是犹豫了。
“你的房间?”冷玉笙想也没想就把门推开。
一扇门却直接掉了下来,拍进房里,顿时尘土飞扬。
他揽住她的肩膀,才没叫她吓到跳起来。
房内同样遍地狼藉,几只老鼠嗖地窜了出去。
粉色床帘已被虫蛀鼠噬地脱落大半,生锈的铜镜底下却置着一把只有一半的小桃木梳子,也已蒙尘似快要朽坏。
杨烟拿起来仔细擦了干净。
“你的梳子?”
她点头,声调平缓:“我娘给我梳头用的,一把梳子,她一半我一半,去庵里时走得急,忘了带走。”
沉默半晌,她又问:“你知道还没有好好道别,就失去亲人的感受吗?”
然后自问自答:“不甘心,很不甘心,总是一回回在梦里遇见他们,可醒来,还是什么都没有。”
“所以,你想见你娘,我就为她招魂。”她轻拨梳齿,奏出喑哑声音,“可我父母无尸骸无坟冢,无碑亦无牌位,怕是魂魄都无所归依。”
梳齿“啪”地崩断一根。
她慌了神,连忙将梳子宝贝地收进胸前道袍。
冷玉笙再度牵起她的手,将她蹂进怀中:“阿嫣,我会帮你寻个风水宝地修墓,这就去差人打听咱们爹娘当年葬在哪里。”
“来定州第一件事,就当叫二十义士入土为安!”
他说得正激昂,却听女子轻问:“你刚才说……咱们爹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