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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

冷玉笙这次来小木屋门口徘徊时,杨烟正窝在床上,一边扇蒲扇,一边执着本书翻看。

也不知胡九从哪边儿给她找的无聊解闷话本,不是才子佳人姻缘一线牵,就是痴男怨女阴差阳错误终身的绣像故事。

看得她涕泪涟涟,正拿手帕擤鼻涕,那边房门便被敲响了。

“谁?”杨烟连忙把书藏到枕头底下,带着哭腔问。

真讨厌,这时被人抓个现行。

“阿嫣,你怎么了?”外头男子听出她声音异样。

“没事儿。”杨烟迅速抹去眼泪,走到房门口,“你又来干嘛呀?”

透过木门缝隙,冷玉笙见她的影子慢慢靠近,却又停住,还是这种不咸不淡的语气。

这么多天,一直如此。

他本就因京南路民怨和吏治整顿之事心情烦躁,此刻愤愤踢走脚边石子。

“你是在跟我怄气么?都跟我怄气!”他问,“你明明好了,还是不愿意见我。他们也明明好了,还是在怨天怨地……”

“胡九跟你说了?这个叛徒!”杨烟气冲冲质问。

冷玉笙眉毛一挑, 心中简直狂喜,果然叫他猜对了,瞬间忘了自己的烦心事,轻轻拍了拍门:

“别冤枉人家,他可没说,是我猜的。听禀报说你每顿能吃两大碗,你几时这么能吃了?吃了睡睡了吃,又不出门,当心胖成小猪!”

“你才是猪!”杨烟郁闷,还是堆了满脸麻子的猪头……

“那正好凑成一对,你拱拱我,我拱拱你。”冷玉笙还学了声“哼哼”猪叫,哄得她“噗嗤”笑了。

他才接着恳求:“我每日忧心你,想你想的心都痛了,可你连个见面的机会都不给。你病好了,我好高兴。阿嫣,你叫我瞧你一眼,好不好?”

房内人影向房门又靠近一步,杨烟抬起了手。

冷玉笙又嘴贱地补充:“顺道称称你胖了多少。”

女子的手又放下了。

“韩泠……你诈我。”她道,“你总是这样。”

冷玉笙觉得委屈极了,这些天心里憋着的话一股脑儿地倾倒出:

“我哪里诓过你,我恨不得把心都掏给你,可你呢?我行我素,肆意妄为。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干啥干啥——”

他气到直接贴着门坐下来,抬头望向快要西落的月亮,上头还闪着极亮的长庚星。

“我知道我关不住你,以前你不愿跟着我,我由着你,现在你到我身边了,却还是闲不住。只要一给你放出去,我只能跟着提心吊胆,一回一回又一回。哪回不是闹到快没命?”

“不是腰斩就是下狱,这回又来个跳井……你是拿你自己的命一点儿都不当回事,但我的心也是肉长的,经不得轮番折磨了。”

“阿嫣,有时候我的心明明都飞到你身边去了,我的人还是得定在那里。你怨我可以,打我骂我都成,但别叫我看不到你。”

他抬手按住门框,明明只隔着一扇门,却觉得隔了千里万里。

屋里传来“咔哒”一声,杨烟也坐下来,冷玉笙觉出背上陡然加了些重量,是她脊背贴着门板跟他靠在了一起。

他们互为依靠。

-

“我可没怨你。”杨烟低声说。

漏缝透风的门板几乎没有隔声功用,此刻就像她正贴着他喃喃耳语。

“我知道你责任在肩,各方都要权衡,知道政事不是非此即彼,黑白分明。之前道人们煽动百姓暴动,师公子说这就是天命,韩氏不再得民心。可我觉得韩家还有你,就算是一盘散沙子,也定能凝聚得紧。”

她又强调:“我没怨你。人生譬如朝露,你既在这个位置,当立志成就不朽功业,也能青史留名,这点儿私情真算不得什么。”

“我只是自己跟自己较劲。就算我不想叫师意玄死,他还是得走向他的命运。你也不会放过他的对不对?”

看到囚车时她便明白了,凭她的力量,根本救不了任何人。

“所以你还是在怨我。” 冷玉笙听懂了,连忙解释,“师家不比张家,既走出这一步,就要为所行付出代价。但我答应保他全家,决不会食言,可总得有人承担罪责。拿他一命换他的家人,是他赚了。”

“阿嫣,若非你冒险混进庄园探查情况,又给道人下了药,这事儿不会那么快了结,到时不知又有多少百姓会再受病疾牵连。你既然选择把银票交给我,把匕首还给我,叫师意玄活下来去受审,你自己不已经做出选择了?”

“你喜欢讲天道,你既站在天道这边,为何仍囿于人情?”

杨烟躬起腿抱了抱膝盖,垂眸:“正因如此,我才难过。我不想杀人,但还是差点杀了人。你说那些刽子手,虽说是在斩杀罪人,也会因为总要亲手杀人而自责么?”

她想起那个黑脸侍从。

“人到底是要敬畏生命的,我不像你,做不到全然无情。”

她说的诚挚,想肯定他的理性,但看不到她脸上表情,这话落在男子耳朵里变了味道。

“你拐弯抹角骂我?我无情,你有情,你对他有什么情?”冷玉笙气坏了,恨不得立刻把门踹了咬她一口。

强忍着某种酸意,想起过去种种:“师意玄算个什么东西,我回京时他向皇后告密,尚未入宫就遭行刺,还将你也拖到太子眼皮子底下,才有了后头一串事,差点给你逼死。留个全尸算给他体面了。”

“你是观音菩萨吗?在这里普渡什么众生?”他蓦地问,“在你心里是我重要还是他重要?”

“嗯?”杨烟眉毛一拧,这是什么话。

“怎么你还犹豫了?我就知道你只拿我当个玩物。”

杨烟笑了:“哪跟哪啊,你怎么就成玩物了?”

“……怎么我不好玩么?”他竟话风一变。

杨烟瞬间就羞了红脸,不搭话。

“说呀!平时脸皮这么厚,怎么敢做就不敢说了?”

门板上传来“咔擦咔擦”的划拉声,像小兽在急躁地刨爪子。

“好吧,你是玩物。”杨烟只能由着他闹腾。

“那到底我重要还是他重要?”还是不依不饶。

“韩泠,当然你重要。”她耐心哄他。

“是吗?”

她点点头:“自然。”

“可你都能为了他去死。”冷玉笙愤愤。

杨烟无奈:“我没想去死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水性那么好。再说,你若有危险,我也可以为了你——”

却立刻被打断了。

“胡说什么?!我只要你为了我活着!阿嫣,我没法子像寻常男子一般日日守着你,但我要你无论我在不在旁边,都要惜命。”

“只要你活着,捅了天大的篓子我都给你撑着。”

“好。”杨烟立刻跟上。

“好什么好,答应这么快,连脑子都没过吧,你什么时候听过我的?”冷玉笙抬手敲了敲门。

“我听了啊。”杨烟也敲了敲,“你不是说我去天涯海角都行,只要告诉你方向。我不是叫楚二哥跟你说我在明州庄园了么?”

“韩泠,我既应了你的诺,就一定会做到。”

冷玉笙一怔,之前向她求爱时许下的情话,此刻回响在心里。

他在门板上摸了摸,想象她的手是不是就在对面,跟他的手掌合在一起。

“阿嫣,能打开门么?我今天有点儿不高兴,我要你抱抱我。”

“胡九说要再观察几天才能确认痊愈。而且,我现在好丑啊……等两天好不好?”

声音越来越可怜巴巴。

他感受到她的羞怯,不忍强迫:“那你陪我说说话吧,我遇到棘手事了,不知从何下手。你鬼主意多,想跟你商量个妥帖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