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男子见着眼前簇拥的场景,先是微微一怔,随后步履雍容地走进孤儿院大门。周围的闪光灯此起彼伏,记者们站在两边,人墙让出一条窄路,直通向院子里的高级钢琴,营造出强大的仪式感。
小朋友们可怜兮兮地被挤在一边,一个个仰望着这位万中瞩目的焦点。
他就像一个王者,带着震慑山河的气焰和赫赫的天威,一步一步走了进来。
大妈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明明说好了低调,可却连这唯一的要求都没能兑现,面对如此温文尔雅的艺术家,大妈觉得有些自惭形秽。
可男人脸上华贵的笑容看不出半点不满,眼中温润如玉,好像世界因他而生,他因世界而闪耀。
他款款走到大妈面前,微微俯身,很有礼貌地说:“想必您就是蔡女士吧,您好!”说着伸出手似乎是要握手。
大妈颤颤巍巍地干笑两声,缓慢地握了握手。天哪,“蔡女士”,从来没人这么称呼过她,不就是握手嘛,怎么紧张地好像接见外宾一样。
“秦,秦先生………”大妈结结巴巴地打了招呼,还不忘展示一下文学情操,故意加上了句:“百闻不如一见。”
百闻……哪来的百闻,第一次听,也第一次见………
秦先生来到小朋友们面前,小朋友们紧张又期待地看着他。他微微一笑,挨个和孩子们问候,与男孩子握手,与女孩子行了个小小的公主礼。小美笑得合不拢嘴,一边吸着鼻涕一边“咯咯咯”地笑,连发烧都忘在了脑后,只觉得今日的公主裙没白穿,此刻不就是公主了吗!
遥遥和逍逍始终远远地躲在角落里,在一堵堵人墙后,很难被察觉。
遥遥坐在台阶上,双手撑着脑袋,大大的杏眼滴溜溜地转,从人缝中观察着这位来势不小的演奏家,她总觉得这人来意不单纯。
逍逍坐在遥遥身旁,半倚在墙边,面色惨白,双眸微闭,看上去状况很不好。
遥遥并未在意,她知道逍逍这不是病,他魂魄未全,体质有些波动的异样也许是正常的,何况就算去医院救治也医不出什么,遥遥不知道该如何才能让他好受些,但至少她会陪着他,她永远都在他身边。
秦先生站在院子中央,站在黑色钢琴边,夜幕下,周围都暗了下来,孤儿院里零星的园灯根本不足以照出这架钢琴的光泽,幸亏有几个高聚光灯投来光束,形成了天然的舞台。秦先生站在光辉中,连身后的的高级钢琴也退为了背景,只觉得他在黑暗中闪着无与伦比的光辉。
“今晚,”秦先生微笑着说,“由我为大家演奏,祝福新的一年平平安安,祝愿孩子们快乐成长。”
台下一阵雷鸣的掌声。
遥遥四周看了看,其实这么小的院子装不下多少人,没想到掌声这么热烈。
遥遥皱着眉头吸了吸冻红的鼻子,她不喜欢这位儒雅的中年男子,说不上为什么,大概就是没眼缘吧。
逍逍靠在墙边,似睡非睡的样子,只在掌声响起的时候微微睁了睁眼。
秦先生端坐在钢琴边,静谧的夜空好像染上一层光晕,他修长的手指灵巧地在钢琴的键盘上舞动起来,交错的黑白键编织着各种不同的美妙篇章,轻轻触按出一组和铉,铉振动出不可思议的乐声,每个音符都如此迷人,古朴、生动,任何意想不到的声音都可以在干净的黑白键上得到生命和灵魂。
侧耳倾听,这是一首《思乡曲》,似乎是由远到近,由小到大,一阵轻柔婉转的“序曲”过后,是无比强烈的颤音,一个个激昂的音符敲打着人们的心叶,强有力的节奏感使听者仿佛要舞起来似的,突然,随着一个扣人心弦的双音,琴声戛然而止,心也随这一紧,在几秒钟短暂的停顿后,那最儒雅最轻柔的琴声再次响起,在缓慢低沉的声音中,带着一丝丝的凄凉感,仿佛是一个离乡的游子正在轻轻地哭泣。
遥遥不禁抬起头凝望着天空中高悬着的朦胧的月亮,在这静谧的夜中发出美丽的光芒。
音乐中,万千过往丝丝缕缕地飘过眼前,快乐,不快乐,人间所有的冷暖都在音乐中杂糅成一片身后的美景,仿佛音乐带着她陈旧的灵魂摆渡出崭新的世界。
遥遥不得不感叹,这就是音乐,属于这个时代的音乐,描绘古今的音乐,谁都将会为它的华章倾倒。
音乐中,大妈竟听得啜泣起来,一手掩着脸,低着眉眼,眼中淅淅沥沥地流淌着热泪,在这冰冷的风中渐渐失去了原有的温度,沾湿了衣襟,晕化成冰雪。
大妈想起了怎样的过去,才会如此潸然泪下?
遥遥思索着。
这世间,谁没有惆怅,谁没有失落。人如汪洋中的一尾小鱼,鱼说:“你看不见我的眼泪,因为我在水里。”水说:“我能看见你的悲伤,因为你在我心里。”没有人能逃过汪洋惊涛骇浪的磨砺,巨浪磨灭了小鱼,小鱼也化作汪洋中的一朵浪花。
随着清透的琴声徐徐变幻,渐渐如潮水四溢开去,充盈着心灵的每一处角落。琴声中仿佛有一个五彩的精灵在随风而舞,优雅又高贵;又好像一簇簇鲜花次第开放,飘逸芳香。
他优雅地手起手落,仿佛每一抬手,就能绘出整个宇宙,一个个音符交错成曲,琴声时而舒缓如流泉,时而急越如飞瀑,时而清脆如珠落玉盘,时而低回如呢喃细语,时而烈如咆哮的深海,荡人肺腑,撼人心魄,令人神往,让人陶醉。
幽暗的灯光下,人们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大多能感受到他音乐中的情感,初始的哀怨,随之的舒缓,再后来又变得温暖起来,一阵急速的音符滑过之后,似乎听到了自己心灵惆怅的声音!那一曲曲的忧思,那一曲曲的快乐,仿佛是世间万物无可替代的灵魂。
整个院子安静极了,孩子们、记者们,没有人发出一丁点儿的声响,连马路上的光都停滞了一般,人们注视着稀疏的聚光灯下的模糊的影子,仿佛万家灯火只为他而明。
紧接着,一阵急促的旋律又瞬间挑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大家都在凝神地听着。一部部堪称完美的巨作,如上帝的声音一般充斥在人们的耳畔,留在人们的心坎里。
音乐中,谁也没注意到,一个精致的小女孩在一位衣着雅贵的妇人的陪伴下,悄悄地钻出了黑色轿车,沿着人群后方,一直来到了院子的最里面。
小女孩很懂事,她知道这样的场合不能喧哗,所以一路上只带着纯净的笑容拉着妇人前行。妇人明显处处宠溺着这孩子,任由着孩子四处游荡,脸上始终挂着极有耐心的笑意。
小女孩沿着墙边,躲开拥挤的人群,自顾自地玩耍着。孤儿院的院子里简陋地很,即使不久前经过翻修,依然看着十分清贫,堆在一边的摇摇马、摇摇猪也都陈旧得起毛。小女孩似乎从没见过这样破败的玩具,笑嘻嘻地用手去摸,还捏着把手多摇了几下。
在她眼里,这样华贵的音乐似乎远不如这几个破玩具有趣,而周围的人们早已被音乐吸引得远离尘嚣,唯独这小女孩执拗地留在了人世凡尘中。
小女孩蹦跳地来到水池边,水池里覆这层薄冰,水龙头下挂着半长不长的冰晶,小女孩伸手去玩弄,滑溜溜的,掰断了捏在手里凉飕飕。
水池边的架子上放着一排搪瓷杯子,大大小小,大多陈旧,有些已经磕破了皮,其中只有一个粉色的是塑料的,看着与其他的很不一样(是遥遥的)。小女孩好奇地拿了下来,用冰条在里面捣来捣去,似乎试图确认这个杯子的特殊之处,在确认这也只是个普通的杯子后,才随便地放了回去。
小女孩刚一转身,却发现远处矮墙下,一双漂亮的眼睛冰冷地审视着她。那眼睛又大又亮,乌黑乌黑的,眼中似有波涛汹涌,却又静如湖面。
小女孩一惊,好像闯祸被抓一样仓促地扭过身去,却又不舍地转了回来,再看去,那是个漂亮的男孩,他有白皙的皮肤,秀气雅致的五官,细软的短发,不像其他男孩子那样粗粗咧咧惹人厌烦,尤其是那双眼睛,仿佛宝石,闪着低调奢华的光彩。
夜晚能见度不高,院子里的灯都投向了演奏家,男孩所在的角落尤其昏暗不明,依旧掩盖不了男孩那身与众不同的气息。
小女孩感到心口突突地跳,时光停滞,白雪的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耳畔华美的乐章为他们的初遇染上了一层奇妙的纱。
可是,他的眼神冷冷的,好像还有一丝不悦。
逍逍见小女孩不再玩弄那个粉色的塑料杯,便收回视线,继续无精打采地依靠在墙边。
小女孩出神地望着逍逍,压根儿没注意到逍逍边上还有个神气活现的身影覆在夜幕里。
遥遥一心沉浸在音乐中,也压根儿没注意不远处来了个小女孩怔怔地傻站着。
“天天,”妇人温柔地低声唤道,“怎么了?是不是太冷了?回车上吧!”
小女孩愣愣地扭过头,指着矮墙那边,问:“妈妈,那个人是谁?”
妇人朝黑暗的矮墙边看去,黑乎乎的没什么光线,矮墙下好像有两个小身影并排坐着,但实在看不清楚,于是说:“他们呀,他们是孤儿院的小朋友呀。”
小女孩显然很不满意这样的回答,不由地瘪瘪嘴,她更想知道他是谁,他叫什么名字。
妇人拉着小女孩的手,示意她不要到处乱跑,并说:“回车里去吧,外面冷得很,难得回来一趟,明天想去哪里玩?”
小女孩只专心地望着矮墙下的昏暗的身影,并没有在意妇人的话。
曲闭,一片哗然的掌声响彻除夕的黑夜,人群开始骚动起来。不知不觉,连院外都站满了人,连周围的居民也都聚在窗边聆听。如此一来,此时的掌声从院子里、院子外、居民楼,四处响起,层层叠叠。而在掌声的中央,那位万众闪耀的演奏家,正缓缓站起身,躬身致敬。
遥遥不禁站起来热烈地鼓掌,音乐中,她顺其遨游其中,即使这副小童的身躯也无法阻挡她漂泊的灵魂的浩瀚,她历经千万年的阅历和沧桑历历在目,越发能体会这乐章中的深厚情感。而能弹奏出如此美妙音乐的演奏家更加令她倾佩。
掌声弥漫在空中,久久不能散去。
只有逍逍依旧无精打采的倚在墙边,表情淡漠,飘然出世。
小女孩早已习惯了这样激动人心的场景,她自豪地看向站在院子中央的男子,脸上泛起红苹果一般的笑意。
那是她的爸爸,她爸爸就是这样的万众瞩目,有一天,她也会站在舞台中央,像爸爸一样,接受这样热烈的赞美。
她骄傲地朝矮墙望了望,好像在炫耀说:“看,那是我爸爸,多么荣光多么闪耀!”
可矮墙边的男孩连身子都没动一下,甚至连手都没有抬起来,懒懒地倚着墙垣,全身心的无动于衷。
他是聋了吗?他怎么能一点反应都没有?面对这样世界顶级的演奏,是个人都不会充耳不闻,可他却那么冷淡,那么平静………
他一定是聋子吧。
小女孩皱着眉头死死地盯着黑暗里的那团小身影,仿佛自己和自己赌气,赌他会不会鼓掌,赌他是不是聋子。
在她的教育里,就算对方表演得再烂,也要报以掌声,这是对表演者的尊重。更何况爸爸的演奏堪称完美!
可逍逍始终都没有丝毫反应。
终于,小女孩忍不住了,她要冲上去质问他为什么无动于衷,她爸爸是全世界最优秀的钢琴家。
当然,她也想过,如果他真的是聋子,她一定会笑着原谅他的。
小女孩刚要迈开脚步冲过去时,却被妇人温柔地拉扯住,说:“天天,该回车里了,人太多了别走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