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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一回 石元孙细说延水战败 徐致澄追思绿林豪侠

话说石元孙被五花大绑回来已有三五日,这石元孙可不是普通武将,其父石保吉乃开国功臣石守信次子,其母延庆公主是宋太祖赵匡胤宠爱的二女儿,石家满门忠烈,在朝中备受尊崇。这石家出了这等事儿,这朝中大臣焉敢置之不理。于是乎,这石家的门槛每日都要被踏破了。

这石元孙在那西夏身心都饱受摧残,面对每日络绎不绝的探视者,心内不免更添羞愧。因此,数日下来,虽每日人参虫草的大补,身体非但没有好转,甚而还每况愈下。徐硕见到石元孙时,已然不敢相认。那个战场上虎虎生威,精壮健硕的大将军,竟然就是眼前这个羸弱“老人”。

石元孙身体上的伤不多,基本都是皮外伤,加之皇帝亲自下诏命御医为其诊治,石元孙的身体并无大碍。但是,他心里的伤怕是一辈子都难以恢复。

他并非干瘦,并非骨瘦如柴,在徐硕看来,石元孙是萎缩,身体内的水分似乎被蒸发掉了,他的精神气也一并被抽离,他躺在床上,就像是蔫耷耷地空空皮囊。

徐硕鼻子一酸,“石……石大哥!”

听得一声唤,那石元孙尚无反应,倒是床边一干女眷止不住落泪。

“徐兄弟,您还是别唤了,自打回来的这几日,他都是这个样子,谁喊都无动于衷,就连吃东西都得硬灌……这可如何是好。”

说话的是石元孙的娘子,通红了一双眼,跟徐硕说话时,又流出些许眼泪,那模样令人看了不落忍。

“嫂子,这几日石大哥都这样?”

那石娘子点头,叹了一口气。

“石大哥,我是硕儿啊,刘平刘将军您忘了吗?徐硕您忘了吗?还有王信大将军,还有郭遵、万俟政将军,您都记不得了?延州沙场,延水河畔,您还记得吗?”徐硕吸吸鼻子,强忍悲恸,对着床上的石元孙念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这首诗是当日刘平率领三千骑兵在鄜延路与石元孙部汇合时,大家集结感慨,吟出的唐时王瀚的《凉州词》,那床上的石元孙缓缓扭头,口中喃喃,徐硕侧耳,竟然是王瀚的另一首《凉州词》:

“秦中花鸟已应阑,塞外风沙犹自寒。夜听胡笳折杨柳,教人意气忆长安。”

这下可不得了,床边女眷听得石元孙有了响动,激动得“相公”、“哥哥”、“弟弟”的一番乱叫,那石元孙却复又闭了口,石头一般挺在床上。

徐硕见状忙唤住石家娘子,道:“嫂嫂,石大哥这刚刚有点动静,你们稍安勿躁。我看石大哥这模样,应是惦记着当日战场上的那些事儿。您看这样可好,你们暂且回避,待我跟哥哥稍作谈话,打开他的心结,或许更好。”

石家娘子虽有迟疑,但见床上石头般的相公,只叹了一口气,应了徐硕,“徐兄弟,我等在外稍候,若有状况发生,还请您及时相告。”

“嫂嫂放心。”

待石家娘子领着一干女眷告退后,徐硕复又坐到石元孙床前,“石大哥,您可认得硕儿?”

此时,石元孙缓缓扭头,望着徐硕良久,有泪水自干枯的眼眶中流出。

“石大哥,我知您心内郁结,延州战败,石大哥被俘,如此归来,必成胸中块垒。”

那石元孙仰面躺在床上,虽未动,徐硕却知他与方才相比,有了知觉,也在聆听。“但是,沙场之事无常,没有常胜将军,石大哥何须如此耿耿于怀?不若养好的身子,我们再一道出征,快意恩仇,报效家国。”

听得徐硕此言。石元孙自床上摇摇头,“致澄,你其实心内是明白的,我是再快意不起来的了。”

“石大哥何须如此丧气,待你养好身子骨……”

那久未动弹的石元孙忽的自薄被中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握住徐硕,打断他的话,“致澄莫要再提延州、疆场、塞外,我这条命早就殒在了那三川口。”他歇了歇,复又道,“我在兴庆府,受尽那李元昊的折磨,对我极尽羞辱,想我石家将门,三代忠良,驻守边塞未有一丝差池。不想到了我这里,竟然受这等奇耻大辱。亦是我石家之大辱。”

徐硕刚待言语,被石元孙摇头阻止,徐硕思忖着他应是有要事相告,便沉默不语,洗耳恭听。

“我之所以留了这一条命,任他西夏蛮夷五花大绑,游街示众,耀武扬威,也要回来,便是想到有朝一日见到你们。徐兄,你可有想过,此次三川口之战,我们的败绩因何而起?”

因何而起?!

徐硕心中一凛,“哥哥此话怎讲?”

“先是那金明寨陷落,守将李士彬被俘,传为那李元昊假降所致,但据我所知,李士彬一向谨慎,且对其李家军的精纯度非常在意,那西夏大批降军进入金明寨,李士彬怎可能轻易受降?虽说有范雍作保,那李士彬岂是轻信之人?我疑心那金明寨内必有诈;尔后我率军援救土门,与刘平将军汇合,当时的情形你应该比我清楚。刘将军向各路人马发出集结令,你想想,都发生了什么事?”

徐硕听闻此言,心下一惊,当日义父发出集结令,便急着一路向前,当走到离三川口10里之处,发现其他各路人马没到,只得又向回走20里终于和鄜延路都监黄德和部2千人,以及巡检万俟政、郭遵部会合。

“刘将军如此缜密之人,征马一生,何曾犯过这样的错误,怎会连汇合之处都出现了问题?分明有人故意拖延时间,错报了汇合地点,令我们错失最佳进攻之良机。汇合之后,我们又遇到西夏奸细,假传延州范雍之使者,令我们再度上当,兵力分散,在延水河畔遭遇夏军突袭,铩羽而归。你和郭遵将军、万俟政将军皆溃败,你索性捡回了性命,我们今日得见。而郭遵和万俟政,却是天人永隔。”

石元孙久未言语,一遭开口,加之气结,体能难免损耗,说到这里已是喘不成声。徐硕刚要阻止他说下去,不想石元孙向其摆摆手,“致澄,哥哥我今日已是废人,今日不说这一席话,日后亦再无机会。你且听了,心中有个数,日后疆场厮杀,多留心。”

徐硕点头应了,不再阻止。

“后面之事,你有所不知。延水战败,刘平将军率部队边战边退,与夏军激战三天三夜,一直退到西南山,刘将军带着我等修建了7个寨子。那李元昊一面劝降,一面派兵突袭,想我残军哪里还有招架之力。最后导致溃败,我与刘将军皆被俘。但是,致澄,我亦有疑惑,刘将军并非鲁莽武夫,他文能安邦,武能定国,进士及第,文位居监察御史,当日修军寨之时,刘将军便已经想好一出故布疑阵之术。你想想,我残余军队,不过千骑,何须7个军寨?刘将军故意玩了一出草木皆兵,唱一回空城计。那夏军不知我军底细,根本不敢贸然出兵。所以李元昊才会派使者前来劝降,也被刘将军斩首。按理,即便李元昊对我军力有疑,也不敢派军突袭,况且突袭只用了其两成兵力,分明是了解我军底细之后做出的周密计划。致澄,我疑心军队里有奸细。”

话到此处,徐硕亦体会出个中深意。这个奸细绝不会是黄德和这么简单,当日黄德和已然在延水临阵脱逃,按照他的说法,一路奔至甘泉,这一点及后亦有证实。想到此,徐硕道:“石大哥心内可有什么怀疑之人?”

石元孙摇摇头,“我开始怀疑范雍和卢守勤,但是那范雍不过腐朽文臣,性格刚直迂腐,不谙兵阵,不像是这战场叛徒。卢守勤性格懦弱,但是职位较低,很多战事,他并不知情,即便是奸细,对李元昊的用途不大。”

“王信、卢政将军亦不像……”

石元孙点点头,“是啊,致澄,我从被俘到这几日,一直回顾当日战事,这奸细应该不在当日你我阵营,该是居于高位,能高屋建瓴的人。”

“何以见得?”

“当日宋军万余,西夏军却10万,敌我悬殊。但刘将军一路布下疑阵,似有千军万马。所以,我军到底多少人,是否还有援军,这一点其实李元昊自己都拿捏不准。而刘平将军是自庆州收到急报以后发出集结令,部队汇合之后,刘将军便立马派使者密奏朝廷,报告前方战况。也就是说,前方战事,朝廷了如指掌。这时若有重臣知晓情况告密,我们无从知晓,只得被动挨打。”

“您可有怀疑对象?”

石元孙摇摇头,“不敢想,亦想不明白。大宋朝一向文官当道,你我武将虽沙场建功,亦是没有仕途空间。这文官的弱点你也知道,大谈道理,却对战事一无所知。遇到威胁,必定露怯,极易被要挟被威胁。致澄,你年轻,刚及弱冠,以后想必还有很多仗要打,切记啊,保护自己。”

徐硕点头。

石元孙干枯的手拍拍徐硕,“致澄,丰满羽翼,见好就收。是为兄给你的谨言,这朝廷虽有明君贤臣,但也有奸佞宵小,目光触及海清河晏,谁知还有暗流涌动。不要相信你看到的,要用自己的心去体会。”

打石府出来,徐硕心情颇沉重。去时亦知此行非轻松,不想见了石元孙,一席话后,更是如履薄冰。石元孙一番光景,徐硕不免兔死狐悲,想那石家,门楣光耀,石守信开国元勋,石保吉当朝驸马,石元孙守边大将。谁曾想会落得五花大绑,被俘羞辱的下场。又想到在被俘西夏的爹爹,伤病缠身,一心向死,救得一个刘文坚,不想是个贪生怕死之辈。徐硕竟是愈想愈心灰,不知这上阵杀敌,为的是什么?

出了石府,一路沿着潘东楼街往前,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单将军庙前,那将军庙不大,香火倒是出乎徐硕预料的旺盛。想着单雄信,出身绿林,豪侠仗义,也算是一方英雄,归顺瓦岗军翟让、李密,后又投降王世充一路走来竟是没有遇一明主,倒是那徐世积转投李唐,得了先机。

这单雄信是轻易屈就之辈,还是骁勇善战的飞将,或许二者并不冲突。这战乱之中,如何生存,如何寻得明主,徐硕不觉迷茫。他想起爹爹最崇尚的冯道,效力四朝,历经十位帝王,竟然始终担任将相、三公、三师之位,久而不衰。

莫为危时便怆神,前程往往有期因。

须知海岳归明主,未必乾坤陷吉人。

道德几时曾去世,舟车何处不通津。

但教方寸无诸恶,狼虎丛中也立身。

徐硕口中吟起冯道诗词,这也是爹爹最爱念及的一首,但是爹爹并未学冯道之圆融,起码,在那大夏国的粮仓之中,爹爹依旧心系宋主,却丝毫没有“狼虎丛中也立身”的觉念。

要学单雄信,骁勇善战;亦要模仿冯可道,人情练达。徐硕想到此,深深吸了一口气,踏进单将军庙,点上三炷香,对着那泥塑的人像深深鞠躬。

“正所谓英雄惜英雄,徐将军在此烧香,可正是应了此话。”

忽闻身后有人唤“徐将军”,声音尖细,徐硕心下一阵狐疑,回头一看,竟然是那皇上身边的近身公公陆怀熙。

“陆公公!”徐硕慌忙还礼。

那陆怀熙示意徐硕莫要张扬,将身子靠近徐硕,在他耳边低语:

“赵公子请。”

欲知赵公子邀约详情,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