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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裹住的不是脚,是命

周先生又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我太太从小裹脚,这么多年下来,脚骨早已变形。‘放足’二字,说的容易,做起来何其艰难。 我夫妇从老家到了上海,便尝试解开束缚,也买了正常的鞋子,慢慢习惯。一开始在旅店中还好,我们只在房间里练习。只是上船那日,我和她在甲板上散心,路过之人都看她的走路姿势窃窃私语。有几个年轻人更是过分,说我太太的脚已然是废了,又何必假装,如此洋不洋土不土的,反倒是个四不像。我太太听了难过,后面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苦苦练习,非必要不出门。你来的这几日,你在的时候,她就坐着休息,等你一走,她就开始练习走路。她太心急了些,这才导致受伤。她不肯让我看,又不肯找人帮忙,拖了两三天,就严重了起来。”

方南雪心下了然,她至今记得刚刚在嘉源中学入学时,就讨论过这个话题,只是她那时候对‘裹脚、缠足’这样的事情的认知仅仅来自于书本和别人的嘴里,她觉得这件事情是糟粕也是习俗,只能顺其自然的慢慢改变。可是当她亲眼看到那和正常的脚骨完全不一样的弯折时,她才知道自己错的有多么的离谱,如果自己是带着这样的一双小脚该如何走出清水镇,又如何能有勇气踏上这艘去往国外求学的轮船。

她沉默了,再开口时,出乎了周太太的意料:“周太太,你其实心里知道,这不是你的错。裹脚这件事情,是在你还不能掌控自己的时候发生的。它的发生,代表的是这个社会里,女性所处的弱势地位,是宗族礼法之下幼童对父母命令的不可反抗;是豆蔻年华议亲之时对男权病态审美的无力更改;是哪怕身体长到成熟之时对自己命运的不能掌控;是为人妻为人母之时仍不能有属于自己的想法;是女人在四方的院墙之中对命运的绝望。你是受害者,而加害者,不单单是逼着你缠足的那些人,更有在你试图挣扎反抗命运的时候,恶意攻击你,让你放弃的那些人。”

方南雪给周太太倒了杯水,继续说:“他们攻击你,让你放弃。不是因为他们觉得你的做法对或者不对,只是因为他们觉得说了你,他们就正义了、清白了、干净了。就仿佛这些千千万万被缠足的女子,被关在四面院墙里生死任由他人处置的女子的苦难和他们没有关系。他们是为了通过攻击你,获得他们自己心里的满足,或者假装出自己是一个新时代的进步人士这一表象,从而获得一些社会地位。这样的人,在这个时代有很多,我们不能因为那些恶毒的语言就放弃自己的坚持。周先生学识渊博又与时俱进。想来他应该也是一直这样劝解你的。你知道他说的对,所以你在努力的适应把脚放开,学习以正常的姿势走路。只是你心里害怕,所以你把自己藏起来,悄悄的进行这一切。”

方南雪是同情周太太的:“你想要在自己能够独立行走的时候再出现在世人的面前,这个想法没有错。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这世道有千千万万个女子和你是一样的命运,很多的女性都不如你有一个开明的丈夫。可是这些女性她们会不会也想解放自己呢?她们在试图寻求解救自己的办法的时候,是不是也无助和迷茫?如果,我是说如果,你这一切的样子都是展示于世人之前,那那些同样在寻求解救自己的女子看到了,是不是可以更加相信自己的想法没有错。是不是就多了一层信心。是不是在被人质疑的时候,可以坦荡的说,你看,她也是这样子的,她们都是这样子的。她们都可以,我为什么不可以。”

周太太看着方南雪,除了丈夫,没有其他人跟她说过这些。丈夫的朋友,那些所谓的读书人,每次见她,都在抨击她的双脚,抨击她那些旧式的习惯。她想改变,可是婆婆压制着她,说整个宗族没有不缠足的媳妇,若是让人知道她放了足,怕是要开祠堂、请家法,连带着她的丈夫也要受到迁怒。她曾经见过违背了族规被押在祠堂受审的人,那个人在被驱逐出家族的第二天被发现死在了河里,没有人知道到底是自杀还是被宗族所杀。所以她退缩了,她害怕被人压在祠堂里跪着面对整个宗族的唾骂,她更害怕丈夫因此受到伤害。于是,在被婆婆拒绝后,她放弃了。她只敢在夜深人静时,偷偷的解开裹脚的布,看着自己那双和婆婆一样的脚,那些被蛮力折断的脚骨,被数十年光阴耗干了精血的皮肉。她是嫌弃自己那双丑陋的双脚的,所以她不肯让丈夫触碰,她怕丈夫心血来潮揭开袜子看到底下干枯的血肉和丑陋的形状。所以她宁肯拖到了化脓的状态也不肯向丈夫寻求帮助,若不是周先生发现有异,只怕还要继续拖下去。

周太太眼睛里多了一些光彩,虽然一闪而过,但是还是被丈夫捕捉到了,数十年的夫妻,他知道自己太太的心结解开了一些,于是他说道:“你看,这上过新学堂的脑子就是好使。比我会说话多了。以后啊,你和小方多聊聊,让她给你讲讲现在年轻人的事情,这样你剩下来的十几天就不会无聊了,而且你到了美国也要和儿子儿媳妇相处的,咱们现在多了解一些年轻人的想法,以后和儿子儿媳相处起来也更舒适些。至于走路,咱们等脚好了再说。”

周太太有些迟疑:“可是,我想下船的时候,可以自己走下去。到时候儿子来接我们,看到了也高兴。”方南雪看着心情好些了的周太太,她也是开心的:“周太太,老话说的好,欲速则不达。又有古话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咱们几十年的沉疴,如何能在几日十几日就完全消散呢。您就先安心的养伤,等脚上的伤口好了,咱们再慢慢的走。切不可一次走太多了,这船上缺医少药,若是伤口感染严重,就麻烦了。至于下船的时候更不是问题,咱们走慢点呗,实在不行,让周先生把你背下去嘛,别人就算看到了也只会羡慕你们感情好。”

周太太总算同意了,轻声说:“嗯,我听你们的。”见周太太总算松口,方南雪也松了口气,她是真不忍心周太太执着于这些事情而伤了自己,她想了想,问道:“周太太周先生可会打麻将?”

周先生就笑了:“都会。我太太打的极好,我常是她的手下败将。小方可是要约战?”方南雪摇摇头:“我是不会的。但是您应该也看到了,我那边剩下那四个喜欢打。您二位若是都会,那就更好了,回头大家一起,也让我那边的四个轮流着休息休息。只是他们都不输钱,我怕你们觉得没意思。”

周先生自然是不介意输不输钱的,以自己太太的技术,真要打上十几天,怕是能把这几人过冬的棉裤都赢过来。他只想让自己的妻子有些事情做,能开心些,于是他笑着说:“那更好了,打麻将本来就是消遣,若是有了金钱进出,那输得多的人,难免不开心,最后大家就都没得打了。”

方南雪也点头称是,又看了眼怀表,见时间不早了,于是说道:“周先生,周太太,时间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 明天早饭过后,我来请您和周太太过去打麻将。当然,我的书肯定还是要看的,就只能等周先生中场休息的时候,我再来向您学习。”说完,起身告辞回去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