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横斗转。
杨培风一言不发地坐在床边,听着隔壁屋子里传出的窸窣声响,心里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儿。
此一别,不知多少个春秋。
其实除此之外仍有一个可能,但他脑海中刚升起那个念头,再不敢往下细想。
命数一事,太过可怖。
他心乱如麻,只静静等到窗外没有了任何声音,反而又如释重负。
江不庭或已拜别李西瓜前辈,径回西洲了吧?
杨培风重新躺回床上,无声叹息。
“咚咚。”
忽然。敲门声传来,并伴随着对方轻轻的嗓音,“不送送我么?”
杨培风心脏怦怦直跳,忙道:“我,我穿个衣裳。”
“嗯。”江不庭应道。
其实杨某人一整夜就不曾脱衣,此刻心中更是极欢喜的,但他偏就鬼使神差地挨了片刻,方才慢悠悠走出房门。
原本蹲在屋檐下的江不庭,站起身后竟与他一般高。
“怎么说?”她问。
杨培风想了想,微笑道:“去山下喝两杯?”
江不庭点头,“行。”
她很小的时候游历天下,境界低微,对酒色财气向来避如蛇蝎。是在扶风城时,见对方嗜酒如命,好奇下方才破例学了一点点。
喝过之后,她迷上了那种感觉。
江不庭自认俗气的很,爱酒、惜财,更钟情于风度翩翩的俊俏公子。
但她爱而不贪。
多年来,她常见到那些貌美的小姑娘们,穿各种各样花花绿绿的小裙子,心里别提多羡慕。而她从头到脚一袭干净利落的黑衣,却只为打架方便。
江不庭容貌好,身段更好,尤其那双琉璃通透的眼眸,看过之后就叫人难以忘怀。
她所到过的地方,太多太多的世家公子,或者一些个老前辈对她示好。那些法宝啊,神兵利器什么的,包括各种秘传经文,都愿意拿给她。
尽管如此,依旧没能让她驻足。
最后却是在扶风城时,杨某人送了她几身好看的衣物。江不庭就为此,停下了。
……
两人默默赶路,谁也没说一句话。
但其实吧,杨培风是想说的。可他心跳得厉害,张了好几次嘴,也没能吐出半个字。
天不怕地不怕的杨公,这一刻却怕得要死。
使人脸红气喘的除美酒之外,仍有佳人。
而他猛地想到,修为高深的江不庭,肯定听见自己的心跳时,脑子一热,就要豁出去了。
江不庭却先一步回过头,问道:“伤还没痊愈么?就走这几步路,累成这样。”
杨培风遂擦了擦不存在的冷汗,“还,还好。”
“我带你飞吧。”说着,江不庭抛出配剑,拉上他的手臂一起御剑出去。
若有若无的女子体香,让杨培风心猿意马。
为了让自己静下心来,他开始回忆虞梁战争,又暗自盘算道法、剑术。但无论哪般,似乎都于事无补。
直到无意间瞥见自己的断臂,以及想起了以往的太多无可奈何。
他终于……心如止水了。
杨培风啊杨培风,家国罹难,你怎敢儿女情长?
此时天刚破晓,他们的脚下是万千烟火,亦是远远他乡。
楼中多有宿醉不归者,来得极早的两人,反倒显得异类。
江不庭一杯饮罢,笑道:“与我回西洲,如何?”
杨培风愣了愣,问:“江女侠是打算给小男子一个名分么?”
江不庭闻言笑意更浓,岔开话题,“我家乡是个人分三六九等的地方。”
杨培风平静道:“天下哪里都一样。”
江不庭摇了摇头,忽地惆怅起来,说道:“西洲与琼华洲的交界处,那片茫茫海域中有一个通向类似于九幽之地的入口。琼华洲不算,西洲三姓十八家每年都会在那里死很多人。我们修行所需的丹药、功法,包括平日里的吃穿用度,都得用功勋换取,也就是敌人的脑袋。而我爹娘却是非常平凡的凡人,庄稼人。我靠着江氏族人,这里接济一点,那里接济一点,活到了记事的年龄。然后就与陈复一般,远走他乡。”
所谓“接济”,不过就是把本该你的东西,先以莫名其妙的理由夺走,然后再以一个慷慨的方式,施舍过来。希望你的誓死“效忠”。
纵观古往今来、哪朝哪代,都是这么干的。
她厌恶至极。
桐洲又大不一样,甚至从结果来看,更为残酷。
因为内乱,因为在桐洲意图当那所谓“三姓十八家”的人或势力,都会被无数奋起反抗者砸得稀巴烂。
强如天宫又怎样?
桐洲人只信奉一个——我或许会死,但你也别想好过!
是以千百年来,这片土地满目疮痍,尸横遍野。
杨培风问道:“江家主急叫你赶回,是要你参战报答他们曾经的……恩惠?”
江不庭撇嘴,“就这么回事。”
杨培风追问:“你如何想的?”
江不庭蹙眉道:“我不喜欢三姓十八家。”
听到这里,杨培风则长叹了口气,劝道:“老江,忠言逆耳,但我不得不请你三思而行。改天换日,最好的结果是用新秩序慢慢取代旧秩序,而非先打烂老的破旧的,再去寻那新的好的。”
“新秩序”或许也不好,不是最后的出路,但至少得有个新的框架,尽管脆弱不堪到一碰就碎,那也能勉强用来框住天下人心,框住刀兵。
桐洲就是前车之鉴。
推翻天宫了,然后呢?
天下有变得更好吗?
但也不能说老皇帝错了。
毕竟一代人,只做一代人的事。
“等我忙完了最后一件事,我到西洲找你。”
杨培风直接掐断方才的话题,没来由的管他娘的什么天下,这啊那的。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可是,君也没给他俸禄啊?
欠老太爷,欠杨氏的,他已尽力还了。
江不庭问道:“你还有事?”
“小事。”
杨培风摆手示意无妨,“早就答应好的,替木子凉前辈寻个人,然后顺便想想法子长出断臂。再回大虞,同大姐小妹她们道个别,就来西洲找你玩。最多最多,三年五载吧。”
江不庭轻轻点头,心里却在想,是最少最少,也要三年五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