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挤嘈杂的议事大厅,各形各色的人挤满了旁听席。
被告席上,销声匿迹好一段时间的菲普斯披散着紫发,失魂落魄的靠坐在椅子上。
他的样子不可谓不狼狈。
自从那次城外围猎后,遭受打击的他一直都没有振作起来。
“菲普斯.萨佐恩,你是否承认曾在亚斯加德领砍掉这位先生的手指。”
捷斯特斯依然是那件旧风衣。
此刻正站在审判席上,以法官的身份质问着他的暴行。
在菲普斯的对面——那名原告。
是伯爵领那家旅馆的年轻伙计,上次在伯爵领搜找逃跑的科琳娜时遇到的。
“我承认,是我砍的。”
“因为他出言不逊,侮辱了萨佐恩的尊严,所以我砍掉了他左手的小指。”
话音刚落,人群就激起了一阵议论声。
“你怎么那么残忍!贵族大少爷就能随便动私刑了吗?!”
菲普斯皱眉一瞥,那道尖利的声音顿时又淹没在人群里了。
“咚咚咚——”
“安静!”
捷斯特斯重重敲了下面前的桌子,顿时响起了一道木材破碎声。
人群很快又沉寂了下去。
“他打人!还调戏女性!”
“必须让他给我们一个交代!”
不知是谁又吼了一声,人群顿时又激动起来。
菲普斯眼睛瞪大,他绝不承认这种诽谤。
“我从没有做过这种事情!这是污蔑!”
“我以萨佐恩的姓氏发誓!萨佐恩的荣誉绝不容玷污!”
他凶狠的扫过旁观者。
可每个人都回避了他直勾勾的视线,却又躲在他的余光下斥责他。
“别开玩笑了!那些狗屁戏剧都是假的!”
菲普斯怒不可遏。
他拔出剑,可目光所及之处,根本找不到谁才是他的敌人。
亦或者——所有人都是他的敌人。
“看呐!他拔剑了!你要杀了我们吗!”
“好几个编剧都死了!一定是你想要灭口吧!你杀不光我们的!”
“这些贵族就是仗着身份高贵!不把我们当人啊!”
“处死他!处死他!”
群众情绪激昂。
唾沫与谩骂一股脑倾泻在菲普斯的身上。
他只感到一股无力感,好似那剑砍在了无穷无尽的棉花上。
没……没关系。
只是一群该死的贱民罢了,我可是萨佐恩的公爵之子……
审判席上,捷斯特斯眯起眼。
他不清楚那些可笑的罪名是不是属于菲普斯的。
但那根手指,他必须得赔。
苏黎加城如今局势动荡,各种血案层出不穷却又找不出凶手。
人们惶恐不安互相猜忌,急切的需要一个发泄的方向。
大多数时候,需要一个共同的敌人才能再使人心齐聚。
而菲普斯,在谁的推波助澜下,成为了这个牺牲品。
捷斯特斯目光转向原告席上的年轻人。
这场审判正是由他发起的。
捷斯特斯很肯定,这个年轻人绝不敢与萨佐恩为敌。
一定是有人指使他的。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
“我不要什么赔偿!我连命都不要了!我只要你和我一样砍掉那根手指!”
断指的年轻人愤怒的吼道。
他的眼神里闪过一道狡黠的蓝色幽光。
“对!砍了他的手指!”
“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旁观者们又开始起哄。
菲普斯咬着牙。
他才不要!
“不可能!开什么玩笑!我可是萨佐恩之子!”
捷斯特斯缓缓转过来。
手中的裁决之锤砸下。
“咚!”
“谨以斯图特律法的公正之名,以国王的英明之名,以女神的仁慈之名!”
“我,捷斯特斯.厄布斯鲁特,以本场法庭法官的名义做出宣判!”
“将菲普斯.萨佐恩的左手小指赔偿给这位先生!”
菲普斯踉跄倒退一步,撞倒了身后的椅子。
事到如今,他的表情终于有些崩溃。
“不可能!不可能!”
“我是尊贵的萨佐恩之子!你们怎么可以用一条贱命与我相提并论!”
菲普斯提着剑,直指对面手无寸铁的年轻人。
“天哪!看看这位大少爷!他又要杀人了!”
人群中又是一股骚乱。
“咚——”
突然,一道光芒从外射入。
大门处出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皮耶夫!带我离开!他们都是疯子!”
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菲普斯赶紧扑向了门口。
两旁的法庭守卫立刻拦住了他。
“少爷。”
老管家缓缓开口。
“老爷已经表过态了,公爵府无意扰乱法庭秩序。”
“您如今的所作所为,实在称不上是一位合格的萨佐恩。”
“按老爷的原话来讲,您再一次令他蒙羞。”
“还请不要再让萨佐恩的姓氏受辱了。”
菲普斯瞬间愣住了。
他目光呆滞的看着老管家冰冷到陌生的眼神。
“父亲他……认真的?”
老管家没有回答,而是转身离开。
像是丢下他自生自灭。
“处死他!处死他!”
“哈哈!处死他!处死他!”
兴奋的观众们大叫着。
像是在嘲笑他的落魄,更像是在炫耀着一场平民的胜利。
那道光芒逐渐收敛,直到大门彻底关闭。
菲普斯滑坐在地上。
他傻傻的看着紧闭的大门。
耳边的喧嚣声几乎要将他逼疯——或者说,他已经疯了。
“不可能……哈,这都是假的对吧……”
这些天以来,他几乎没合过眼。
教会四处散播着他的谣言。
骑士大赛又出了那样的丑态。
现在他身陷囹圄,可父亲却……放弃他了。
是父亲失望了吗?
不……
不对!
他一直就没有认可过我!
做了那么多!
无论他再优秀!无论他再努力!
父亲眼里的他依然只是和祖父一样!让家族蒙羞!
凭什么……凭什么!
凭什么你总是能轻描淡写毁掉我的尊严!
菲普斯颤抖着,他握着剑柄,支撑着自己缓缓站起来。
我……跟祖父一样……是么?
我那么无能……那么让他丢脸……是么?
他紧紧咬着牙,口腔中发出了刺耳的吱嘎声。
一滴热泪从脸颊滑落,但随手又被抹去。
“好……好!”
“我再也不会让父亲失望!萨佐恩的姓氏,再也不会因我受辱!”
菲普斯提起剑,手掌重重按在桌上。
“我不是废物!啊啊啊啊!!”
“咔——!”
肉骨分离声与木料撞击声同时响起。
殷红的鲜血一股一股涌出,淌满桌面。
也是这一刻,法庭中的欢呼声达到了顶峰。
“我!菲普斯!再也不是萨佐恩的子嗣!”
“从今往后,我与萨佐恩家族再无交集!”
菲普斯摔下剑,铁片落在地砖上弹起一阵回响。
“法官阁下。”
他回过头。
狠戾与仇恨布满了他的双眼。
“请转告萨佐恩公爵,这场审判的结果。”
……
“轰隆——!”
一道炸雷划破夜空。
晚些时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再次落在了苏黎加城。
“嗯……似乎有些转凉了。”
索莉娅站在窗边,伸手探了探窗外的雨幕。
一阵阴凉的风扰得她有些发冷。
这场雨过后,短暂的夏季也就彻底过去了吧。
“咚咚咚——”
一阵敲门声打搅了她的思绪。
这么晚了,还有谁会上门?
丽雅刚出门没多久,没带钥匙么?
索莉娅看了眼早就睡死的加依娜。
只有自己亲自去开门了。
“咔嚓——”
“……”
索莉娅眼神有些愣住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认错了人。
眼前这位浑身湿透的狼狈年轻人,手上身上还到处都沾着血。
可那头显眼的紫发,即使沾了水也很难认不出对方的尊贵身份。
“菲普斯少爷?你怎么……”
雨水顺着他散乱的杂发,滴落在地面。
“啪嗒——”
“……我不是什么少爷了。”
菲普斯神情落寞,眼神里早已没有了往日的傲气。
“我找过以前的朋友,他们,他们……
“抱歉……我不知道还能去哪……”
他低垂着头。
啊,看样子是被家族抛弃了,那些狐朋狗友也不肯理他了啊。
如今的他,仿佛一头受伤的败兽。
“……进来吧。”
索莉娅退开一步,邀请这位伤心的男孩进屋。
外面的雨很大,很冷。
绝对会生病的。
索莉娅关上门,扭头却见他站在沙发边发愣。
“我身上……很脏吧……”
菲普斯低着头。
“坐,厨房还有些热茶,你休息会儿。”
索莉娅走向厨房,临走时还顺手点燃了壁炉。
温暖的光芒顿时充斥了整间屋子。
菲普斯望着那噼啪作响的炉火,又想起白天的事。
一阵酸涩涌上鼻头。
“吸——”
“你哭了?”
索莉娅端着茶盘回到客厅。
“……没有……只是有点冷。”
“那就把外套脱了,你不冷才怪。”
索莉娅倒上一杯热腾腾的红茶,连糖也没加就推到了菲普斯面前。
“……”
“犹豫什么?”
“我……这是单衣……”
菲普斯苍白阴沉的脸上终于浮起一抹血色。
“没必要害羞,我还不至于脸红你那两磅白肉。”
索莉娅自顾自倒了一杯也坐在一旁。
这瘦巴巴的小子还自作多情,肯定还比不过杰克呢。
……直到菲普斯脱下湿透的衬衣,那身精瘦却不失力量感的身材着实让索莉娅多看了两眼。
不愧是骑士出身,这身材的确远超那些纸醉金迷的公子哥。
随后菲普斯又伸手摸向了腰带。
“诶等等!够了够了!裤子不用脱了……”
索莉娅赶紧别过脸回避不雅场面。
菲普斯将衬衣搭在壁炉旁的烘烤架上,拉了张小椅子也坐了过去。
“谢谢……”
他小声道谢。
似乎是不习惯这种感性的表达方式,眼神有些逃避。
“你的手……”
在炉火的映照下,索莉娅这才注意到他手指的残缺。
“是我罪有应得,不用可怜我。”
菲普斯露出一抹苦笑。
“拉尼娅——”
索莉娅对着楼上喊了一声。
“咚咚咚咚咚咚——”
一阵赤脚踏在木地板上的急促奔跑声从上至下由远及近。
“主人!”
从呼唤到出现,总用时不到五秒。
“这是……”
菲普斯愣愣的看着拉尼娅。
自从那天晚上索莉娅说要留下她之后,菲普斯就忘掉还有这样一号人了。
在索莉娅的授意下,拉尼娅上前为他治疗。
然而,却遭到了菲普斯的拒绝。
“止血就好,这个伤口我想一直留着。”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断指。
心中一股说不出的难受。
明明咎由自取,却感到如此……委屈。
拉尼娅眨巴眨巴眼,看向索莉娅。
索莉娅摆摆手,让她暂时离开。
随后她起身,走向菲普斯。
“索莉娅……你是不是也觉得我特别没用啊……”
菲普斯叹息道。
“不,恰恰相反,我认为你很厉害。”
“不用这么安慰我,我知道的……”
索莉娅走到他身旁。
“二十岁,精英骑士,二级魔法师,苏黎加的剑术天才,还拥有万中无一的治愈能力。”
“十个二十岁的好青年站在一起,恐怕也不是你的对手。”
“这是你的荣耀,自信些。”
菲普斯抬头,看着索莉娅那云淡风轻的表情。
“可父亲从来没认可我……”
“那是因为他总是拿更强的人与你对比。”
索莉娅打断了他的话。
“因为他是公爵,他是王国的首相,他面临的敌人可不只是戴着钢盔的草人。”
“他需要你快些成长,直到能够继任他的爵位,能够以你自己的能力去应对他所面对的敌人。”
“但你,嘴上说着不会辱没萨佐恩之名,却又寄缩在公爵之名的荫庇下,贬低你所瞧不上的平凡的人。”
“失去了萨佐恩的姓氏,你就像现在这样落得这般下场,这如何不让公爵感到忧心?”
索莉娅犀利的话语,顿时刺痛了菲普斯倔强的心。
“……所以……我错了吗?”
“或许父亲一直都是正确的,我不该离开……”
好像力气被抽干似的,菲普斯无力的瘫坐在椅子上。
“也不对,你还是很迟钝。”
索莉娅无奈的摇头。
“他不认可你的方式,可他也未必不会辱没萨佐恩之名。”
“你不惜冒着被教会视为异端的风险,救助了你的随从,这是你区别于他的善意。”
“我敢肯定你在之后一定挨了骂,因为公爵是政客,你的选择不符合他为你准备的道路。”
“他早就忘记了骑士的誓言,可你没忘。”
菲普斯惊讶的抬头,那双无神的瞳孔此刻也恢复了一些光泽。
“父亲是……错的?”
“那我该怎么做……我不明白。”
他目不转睛的盯着索莉娅,那白色的身影越来越近。
无数次在梦中幻想的场景,此刻却真实重现在眼前。
索莉娅托起他的下巴,用手帕轻轻擦拭着他脸上的污渍。
“你明白的,一直都心知肚明。”
“放弃你的姓氏,放弃你的过去,只以你——菲普斯的名字活在人们眼中。”
那血红色的双瞳散发着奇异的光彩,菲普斯早已在不自知中沦陷。
“……离开苏黎加城……”
“……成为一个真正的骑士……”
菲普斯怔怔开口。
“啪——”
一件羊绒外衫笼在头顶,顿时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
菲普斯瞬间惊醒,而眼前的少女早就走到了门边。
“今晚就先住在这里,外面的教会狂信徒一定在找你,我会安排人明天带你离开苏黎加城。”
索莉娅取走衣帽架上的外套和雨伞。
“我出去一趟,你自己泡个热水澡……哦,希望你动作快些,丽雅可能快回来了。”
“她可没那么好的脾气,若是看到屋内出现的裸男,恐怕你又得挨一顿了。”
“我的衣柜里男装没有,裙子倒是能送你两条——虽然你可能穿不下。”
索莉娅轻佻的笑了笑,留下不知所措的菲普斯独自在火炉旁沉默。
舍弃他所拥有的一切?
他拥有什么?
这个姓氏?还是这紫色的头发?
这些东西……
哈,这些可笑的名堂为什么会被自己看得如此重要?
菲普斯自嘲的笑出声。
搭在肩上的外套散发着令人安心的花香。
他埋下头,熟悉的香气沁入心脾。
“咚——”
“哗哗——”
室外的雨比听上去大多了。
索莉娅撑开伞,目光却看向了不远处一辆停着的马车。
隔着洋洋洒洒的雨幕,她好像看见了车上那人的视线。
“……”
索莉娅向着对方轻点了一下雨伞,以示行礼。
随后转身走进了这场大雨。
而对街的那辆马车上,老管家放下了挑起一角的窗帘。
“老爷,都在您的计划之中。”
“嗯。”
坐在对面的公爵闭着眼,没有了下文。
老管家双眼有些干涩。
“……老爷,要去见少爷最后一眼吗?”
“……不必,开车吧。”
公爵仍是那副冷漠的表情。
“……”
老管家看着公爵决绝的模样,欲言又止。
马车缓缓起步。
直到那栋小屋消失在雨夜里,公爵才终于睁开眼。
“这把火是由我们点的。”
“斯图特的新时代……就留给他们去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