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郡王府。
大福晋的身体自蒙古传来太子被废的消息后,一直都不太好,半是忧心胤褆的将来,半是哀叹自己的命数。
即便太子废了,胤褆有机会登临东宫,大福晋也不觉得自己能担起储妃的位子。
太子妃做的那般好,还不是挡不住各方对于她的“风霜刀剑严相逼”,就凭自己如今这虚弱的身子……
说句大不敬的话,纵使下一刻凤袍加身,焉知不是第三个孝懿皇后(有话说解释的,读者大大可以去看一眼)!
后来胤褆被圈禁宗人府,大福晋闻言,既悲又喜,悲喜交加之下倒在了病榻上,喷了一口热血——
悲的是丈夫筹谋多年、汲汲营营,终究是败的彻底,还身陷囹圄;
喜的是败了之后,他们这一脉算是退出了皇权争斗,儿女将来能安稳度日(对败者本人,新帝不一定宽恕,但对败者的后代,新帝肯定是要展现‘仁慈’的,斗得再凶说到底还血浓于水,顾及皇室的体面与名声,该有的礼遇不能少)!
爱兰珠见状惊呆了,哭着喊,“额娘,额娘,别吓女儿,别丢下女儿啊!”
而后,整个直郡王府在大福晋彻底病倒后,陷入了内乱外严的状态——
因着母女俩都不想让刚出嫁没多久的布尔和操心娘家事儿,哪怕赵家门风好,哪怕布尔和是金枝玉叶,嫁赵振毅是下嫁,赵振毅秉性温和、对岳家很是恭敬,大福晋也不得舍得让刚有孕的布尔和忧心,对外瞒住了她重病的消息。
至于梧云珠、宁楚克和弘昱,大福晋则是不想让孩子们看到她这般瘦骨嶙峋、病弱垂死的模样,不愿让年幼儿女们留下一生难以治愈的心病,勒令爱兰珠一定要一切如常地给梧云珠、宁楚克、弘昱回信,不可对外透露半个字,
爱兰珠每日必做的一件事,就是给就是亲自给额娘熬药、试药,原本这个活是由宜修送来的两个坤道做的。
但随着大福晋一日比一日睡得久,爱兰珠心系母亲,竟一手包揽了所有,只为了能时时刻刻陪在额娘身边,她有种不好的预感……额娘怕不是要走了?
可她又怕额娘病重还为她们这些孩子操心,只好故作坚强地陪伴,唯有夜深人静时,厢房内窃窃般的哭泣声,显露着爱兰珠内心的哀怨与愤懑:
阿玛到底为什么要争那个位子,连家人都不顾了?
那位子到底有什么好?值得阿玛这般着迷!!
冷冷的宝座,真的比一家团聚、家人康健更重要吗?
爱兰珠想不透,到最后也不愿意想了,她不愿让额娘在最后的日子里还忧心,只能每日强颜欢笑地坚守在病榻前,对长生天、诸天神佛乞求额娘能好转。
等啊等,大雪从十月初洋洋洒洒下到了腊月初五,大福晋始终平静地躺着,像一盏熬干了油的灯,只有望着满眼关怀的爱兰珠,才略显出一丝活气。
入夜前,大福晋总是会用白到干枯了的手,轻点在女儿额间,示意她还在。这时,爱兰珠总忍不住哭着笑出来,握住大福晋的手在自己额头抚摸。
昨夜碎玉乱琼,白茫茫一片,似是将最后一丝人间烟火都掩去了。
躺在床上养病的大福晋,猛地生出了想赏雪的心思,初六早上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不顾身边人的阻拦,一步一步从床边挪到窗前,难而又难地伸出手,试图感受比丧幡还要凄白的冬雪与冽冽朔风。
“咳咳~呕~”大福晋捂着嘴,将染血的帕子,悄悄藏进袖内,强打着精神看向门口,刚从厢房收到额娘起身了的消息,匆匆而来的爱兰珠能看到这一幕,不住地喊“额娘,额娘……”
“额娘在呢,在呢。”大福晋抬起枯槁又冰冷的手,覆在爱兰珠白皙纤细的手指上,有气无力地说:“你姐姐,姐姐有孕了,额娘要做郭罗~玛嬷,而你,要做安布了。”
“额娘~”爱兰珠泪如雨下,细细打量着眼前人,“额娘,女儿……”
女儿的声声哭喊,如一把利刃,将大福晋心头最后一丝血肉剜了个干净,她伸手握住女儿像炭火一般滚烫的手掌,轻声呢喃,“爱兰珠,记得额娘交代你的话,好吗?”
爱兰珠喉头一哽,感觉自己被生生扼住了咽喉,默然点头,终是没忍住嚎啕大哭,“额娘,女儿、女儿不要你走,不要~”
短短两个月,她的人生境遇,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阿玛失势,额娘油尽灯枯……长生天,为什么要这样,要这样对我……
残灯如豆,斑驳的光影在屋檐下张牙舞爪,似要将大福晋这残躯吞噬。
窗外大雪飘摇,茫茫一片白,大福晋只觉素净,太素净了。
爱兰珠的眼眶一热,还不等到她反应,一滴眼泪便落在了大福晋的手背。
“好孩子,额娘,额娘累了,不要怪额娘,好不好?”大福晋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她不敢看女儿的眼睛,双眼渐渐空洞,脑海内如走马观花般呈现过往一幕幕。
从大婚日胤褆看清她容貌,他就再无法彻底掩饰眼底的柔情,俩人羞涩对视不敢抬头望向对方,人人都道皇家薄情,可胤褆对她是极好的。
再到她一次又一次为了胤褆和惠妃对嫡子嫡孙的执念,不停地怀胎、养胎……
她仿佛逃不开皇家的子嗣魔咒,一次又一次有孕,一次又一次在希望中失望,胤褆从未说过期盼嫡子的话,可他眼中对二弟这个原配皇后嫡子的羡慕又嫉妒丝毫不曾遮掩……
夫妻关系再好又如何呢?最终,胤褆没能护住她,还是让她一人面对了皇家的明枪暗箭、勾心斗角!
胤褆的长情,说到底,纯粹就是一个男人深藏心底的牵挂和思念,完全没法在风云波谲的皇家护住她。
可这牵挂,这思念,偏偏给予了她无尽的眷恋,可她终究是要食言了。
一生相守、一路相伴的诺言啊,竟是这般经不起权力、岁月的考验。
这一生,在皇家沉沉浮浮,她真的,真的累了。
若有来世,她愿意继续做阿玛、额娘膝下不谙世事的掌上明珠,也愿意和胤褆相爱相伴,却不想再入这皇家了,皇家是会吃人的。
在追忆、感伤、疲惫中,大福晋不无怜爱地在女儿眉心轻轻落下一吻,轻声说:“以后,要听、听你四婶的话,梧~梧云珠,还有宁楚克,将,将来的婚事,都、都听她,额娘、额娘已经把你们都托付出去了。
要是,要是你阿玛能来守灵,你,你就告诉他,我尽力了。
至于、至于你郭罗玛法、玛嬷和舅舅他们,替我、替我磕三个头,就说女儿不孝,让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说完,眼角泪珠滑落,静静地躺在窗前摇椅上,再也……
良久,直到爱兰珠一声划破天际的哀嚎“额娘~”,直郡王府内响起此起彼伏、连绵不绝的哭声。
康熙四十七年十二月初六?巳时五刻(十点十五),直郡王福晋,薨于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