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章军国重事。
这是一个史书上偶尔出现的官职,最近的记载是前魏宪宗朝时期,一代名相姚宽在致仕后,被宪宗皇帝委任为平章军国重事,迄今已有二百余年。
这个官职并非常设,而且不必入朝治政,只是在皇帝需要的时候可以提供一些意见,故而更像是一种代表荣耀和尊崇的虚衔。
洛庭的提议让很多人心神一震,旋即醒悟过来,不由得心生敬佩。
抛开这个官职的象征意义不谈,其中有一个常人很难注意但又极其重要的关节,那便是凡任此职者皆是留名青史的治世文臣。换而言之,裴越只要接受这个任命,他在朝堂上的地位便极其超然,就连洛庭和韩公端也必须在他面前执礼甚恭,更遑论其他大臣。
对于国朝所有衙门和政务,平章军国重事都有监察和问询的权力,但却游离于整个朝廷体系之外,而且无法继续执掌军权。
更妙的地方在于,裴越没有理由拒绝这个任命。
亲王之爵的确尊贵,何况还是大梁近百年来独一无二的异姓王,但是能够成为平章军国重事,更是朝野上下的认可和推崇。
如果连这都不满意,裴越又想成为什么呢?
刘贤陷入迟疑之中。
他有些不理解洛庭为何要这样做。
不论南境的动乱和裴越有没有关系,眼下明显是朝廷需要他,这个时候下出这步棋岂不是火上浇油?裴越虽然是武勋出身,但从过往的事例来看,他对史书的研究很深,不可能不知道这个官职代表的意义。
明升暗降固然是一个很好用的法子,但是这很有可能彻底激怒裴越。
刘贤迟迟不言,看向洛庭的双眼。
君臣二人目光交汇,刘贤忽然读懂了这位左执政的心思。
很显然洛庭同样怀疑南境的动乱是裴越的伏手,或许他早就料到回京之后会遭受朝廷的进逼,因此提前让留守南境的大军做出一些安排。而从韩公端的奏章来看,眼下南边还没有出现太大的问题,这说明裴越此举只是试探和施压。
朝廷如果在这个时候直接退让,接下来的博弈会更加艰难。
洛庭淡淡道:“陛下,臣相信晋王殿下会理解朝廷的难处。”
倘若他不理解,那么是非公道自有世人评说……
刘贤吐出一口浊气,洛庭这是直截了当的阳谋,无论裴越接受还是拒绝,恐怕接下来都中的局势会更加紧张。但他没有太多的选择,因为很多重臣此刻都已经反应过来,他们接连不断地附和洛庭的提议。
这些人用花团锦簇的言辞赞赏裴越,仿佛要将他吹捧到肉身成圣。
良久过后,刘贤终于开口说道:“吴学士。”
翰林学士吴存仁上前道:“臣在。”
刘贤道:“拟旨,加封晋王裴越为平章军国重事。”
吴存仁躬身道:“臣遵旨。”
对于这位学富五车的翰林学士而言,片刻之间写就一封文采华丽旁征博引的诏书轻而易举。
刘贤从侯玉手中接过新鲜出炉的加封圣旨,细细看了一遍,对吴存仁说道:“你亲自去一趟晋王府,将这封圣旨交到晋王的手中。”
“臣领旨。”吴存仁朗声应道。
刘贤环视殿内一众大臣,内心里委实感到疲惫,勉强平静地说道:“关于南境平复诸事,众卿家回去之后写一篇策论,尽快呈递于朕。”
群臣领命,但此刻绝大多数人都没有心思考虑这个复杂又宏大的问题,而是不由自主地看向身姿挺拔的吴存仁。
却不知那位晋王殿下会如何应对?
……
晋王府。
吴存仁并未如少数心思愚鲁之辈预料的那般吃闭门羹,他被王府管家十分恭敬地请到偏厅入座,家仆随即奉上香茗。
约莫半炷香过后,一身常服的裴越缓步走进偏厅。
吴存仁起身行礼道:“参见晋王殿下。”
裴越望着这位不太熟络的朝中红人,淡然道:“吴大人不必多礼。本王近日虽闲居府中,倒也听闻吴大人步步高升,右迁翰林学士。吴大人清正端方学识渊博,又是莫老大人最器重的传人,如今在朝中大展宏图,实乃可喜可贺之事。”
他说得很客气,但语调中并无半点喜色。
吴存仁神色沉静,拱手道:“殿下谬赞,下官愧不敢当。”
两人落座之后,裴越不疾不徐地说道:“吴大人此来有何见教?”
吴存仁道:“殿下容禀。”
他将两仪殿中的事情简略复述,不偏不倚娓娓道来,并未刻意隐瞒某些细节,然后从袖中取出那封圣旨,却没有摆出宣读的架势,而是平静地说道:“陛下有言,晋王劳苦功高,又有经天纬地之才,岂能远离朝堂?虽然亲王不得干政乃是国朝祖制,然而其中亦有可变通之处,因此请殿下就任平章军国重事一职。”
裴越默然不语。
他凝眸望着前方,面上古井不波。
吴存仁亦不焦急,从容地等待着他的答复。
许久之后,裴越缓缓道:“吴大人,你觉得本王是否应该接过这道圣旨?”
他扭头望去,眼中的锐利之意让吴存仁心中一凛。
吴存仁先后侍奉过两位天子,又跟随莫蒿礼十余年,心志早已磨砺得如同铁石一般,然而此刻被裴越目光一刺,竟然有些恍惚之感。
他轻咬舌尖,镇定心神之后反问道:“殿下此言何意?”
裴越轻声一笑,道:“吴大人聪明绝顶,果真不懂何意?”
吴存仁微微皱眉,凝望着裴越的双眼道:“既然殿下执意相问,便请恕下官唐突放肆。在下官看来,殿下理应接受这道旨意,否则……”
“否则又如何?”
“人皆有贪念,难以知足,这是众所皆知的道理。但是很多人可以容许自己有贪念,却不能接受旁人如此。殿下这些年好不容易才塑就一身清名,何苦亲手毁掉?”
吴存仁的神情无比诚恳。
裴越点了点头,微笑道:“难得,想不到今时今日还能听到一番肺腑之言。”
吴存仁不语。
裴越继续说道:“既然如此,那便请吴大人转告陛下,臣不能接受这道旨意。”
吴存仁不解地道:“殿下……”
裴越抬起右手打断他的话头,敛去面上笑意,缓缓道:“吴大人可能不知,定国府那桩案子尚没有查明,裴家老爷至今神思不清,浑浑噩噩如痴傻一般。虽说本王早已破门而出,但骨子里仍旧流着裴家的血,岂能对此事放手不管?”
吴存仁连忙说道:“这桩案子肯定会查清楚,但是查案总需要时间,还请殿下能够谅解。”
裴越道:“国朝以忠孝治天下,本王自问忠心无愧,亦不能孝道有亏,想来吴大人可以理解本王的苦衷。”
吴存仁登时语塞。
裴越又道:“至于南境局势,本王在返京前便已经厘清各军防务,纵有一时动乱也只是疥癣之疾,陛下和朝堂诸公不必担心,只需过段时间就能海晏河清。”
这是吴存仁第一次领教到裴越的言辞犀利,来时路上准备的说辞竟然没有一点用武之地。
他回想着裴越方才所言,脑海中灵光一闪,郑重地说道:“殿下之意,若是朝廷可以尽快查明定国府那桩案子,殿下便肯接受这道旨意?”
裴越端起茶盏,微微颔首道:“没错。”
吴存仁便起身道:“下官明白了,这便回宫向陛下复命。”
裴越道:“不送。”
吴存仁在管家的恭请中离开晋王府,裴越却一直坐在原处,久久未曾动弹。
不知过了多久,冯毅迈步走入偏厅,来到近前恭敬地说道:“殿下,那边传来了消息。”
“说。”
“宫中议事的时候,的确有人进了项阳伯府,我们的人不敢靠得太近,无法探知那人和胡家少爷说了什么。”
裴越眼中寒光一闪,微讽道:“不过如此。告诉裴云,准备登场。”
冯毅垂首道:“遵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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