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周,建安城,四方馆。
礼部侍郎盛端明最近格外忙碌,使团的随行官员们都忙得脚不沾地,只因南周那边一改之前的拖沓作风,似乎想要在最短的时间里敲定公主出行的一应事宜。
两国之间的联姻当然不像寻常男女成亲那般简单,礼节仪程繁琐复杂,就连使团北归的路线都必须提前敲定,中途不得有任何更改。
好在盛端明乃是当世大儒,平生最擅长的便是在故纸堆中寻章摘句。在他和南周礼部侍郎徐子平的不断沟通下,十分艰难地确定最终的规程。
九月二十六日,即五天后的正午,南周将于皇城大庆殿举行大宴,届时大梁使团中凡有官职者必须赴宴,南周那边上至首辅徐徽言下至九品京官皆会到场。
九月二十八日,大梁使团于皇城外恭迎清河公主车架,由皇后屈氏乘坐九龙轿送至宫外,然后由太子陈顼以及宗正府的皇族成员送出城外。在完成出行仪式之后,公主车架会在南周金吾卫的护送下向北前行,裴越的背嵬营也将于途中汇合。
在抵达江陵城附近后,金吾卫会原路返回,使团则通过城北的浮桥进入大梁定州境内。
日上三竿之时,盛端明在偏厅内处理一些需要用到的文书。
“大人,南周徐侍郎请见。”属官迈着极轻的脚步入内禀报,神色略显古怪。
盛端明抬头看了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那女子又来了”
属官点头道:“是,她说要看望裴侯爷。”
盛端明已经习惯这种状况,这些天只要徐子平来商谈礼仪细节,徐徽言的掌上明珠必然会跟着来。虽说他对裴越的立场坚信不疑,可是徐初容年轻貌美气质出众,又和裴越一起经历过生死,最近两人愈发熟稔的情况让老人家情不自禁地犯嘀咕。
这万一要是南周的美人计,裴越能抵挡得住吗
想到裴越过往在这方面的事迹,尤其是成亲直接娶两名女子的壮举,盛端明委实难以放心。只是裴越在南周这段时间的表现太过完美,再加上双方都没有失礼出格的举动,徐初容每次来都带着丫鬟仆妇,两人仅是简单地聊聊天,一贯注重礼节的盛端明只好将担忧藏在心底。
罢了,裴侯你可一定要守住底线啊。
老学究在心里默念一句,然后对属官说道:“请徐侍郎正堂相见。至于那位徐姑娘,咳咳,你派人领着她去裴侯的院子。”
“是,大人。”
属官退下之后,盛端明起身整理官服,然后迈步去往正堂。
如果让他知道裴越和徐初容这些天谈话的内容,恐怕这位当世大儒再也无法保持如此平静的心态。
譬如今日——
“我听说你是庶子出身,北朝有很多人对你横挑鼻子竖挑眼,对吗”
“北面那位皇帝其实一直在利用你,我觉得等你帮他做完那些事之后,他一定会卸磨杀驴。”
“功高震主这个词可不是危言耸听,翻开史书类似的惨剧比比皆是,你总得为自己找一条后路。”
“裴越,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秋日温暖的阳光中,裴越坐在树荫下的躺椅上,手里捧着一本南周某位文人的词作合集,旁边的小几上放着茶盏和桃花精心准备的果子点心。远处的廊下,桃花看似在钩织手中的汗巾子,眼睛的余光却不时看向那对年轻男女的背影,脸上警惕和戒备的神情并未掩饰。
她身边坐着两个徐初容带来的贴身丫鬟,纵然身份卑微,可是与清河徐氏这四个字沾上关系之后,似乎世人眼中低贱的丫鬟也变得清高起来。她们自然有些瞧不起不通文墨的桃花,却也没有胆子当着两位正主的面贬低这个笑起来眼眸如月牙的丫鬟。
微风吹过庭院,一切都很安详,除了徐初容略微有些啰嗦的语调。
裴越不得已合上书卷,转头望着脸色严肃的少女,无奈地说道:“徐姑娘,你这是在劝降我吗”
徐初容怔了怔,随即坦然地说道:“你到我们南周来,肯定会比在北面过得舒服。这里没有人会因为你庶子的身份就鄙薄你,更不会担心将来有一天功高震主就被清算。”
裴越没有急着反驳,只是好奇地问道:“为何”
徐初容胸有成竹地答道:“你现在已经是名满天下的良将帅才,过往的经历不会成为别人嘲笑你的把柄,反而会增添几分传奇的色彩。因为我们没有见过你以前艰难时候的模样,就不会像北梁那些权贵一般羡慕且嫉恨。至于功高震主,拒北侯不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吗当初他被你们北梁皇帝陷害,来到南周之后不仅没有遭受轻视,反而在军中步步高升,如今他的权柄和地位更是仅次于镇国公。”
裴越若有所思地颔首道:“确实有些道理。”
徐初容喜上眉梢,连忙问道:“你答应了吗”
裴越反问道:“答应什么”
徐初容认真地说道:“离开北面那个复杂又危险的环境,来我朝成就一番大业。当然你也不用担心,我不会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你可以先回去安排好一切,等那些你在意的人都过来之后,你再带着那支叫做藏锋卫的骑兵渡江。”
“考虑得还挺周全。”裴越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轻声问道:“这是贵国皇帝的旨意吗”
徐初容望着他俊逸的笑容,不禁想起那天在太平街的绸缎铺里,他挡在自己身前用肩膀抗下那记禅杖的情景,心中不由自主地泛起一阵悸动。
她迟疑片刻之后,老老实实地说道:“不,这是我自己的想法,没有任何人指使。”
裴越从她的眼中看出一抹古怪复杂的情绪,心中隐约猜到一些,他暗叹一声转回头,淡然道:“徐姑娘,你这是要害死我啊。”
徐初容楞道:“何出此言”
裴越耸耸肩道:“如果是贵国皇帝想要招我,那我还会考虑一下,毕竟这是那位陛下对我的认可,也具备一些保证的意味。但你只是一时心血来潮,就没想过这件事于我来说的风险”
徐初容连忙辩解道:“可是我朝陛下怎会反对呢我之所以没有告诉别人,只是不想让陛下或者我爹爹误会,万一他们真的想这么做,你却不肯答应,到时候谁知道会发生什么若是你真的愿意这么做,我肯定会帮你安排好一切。”
裴越沉默良久,然后将书卷放在旁边的小几上,郑重地说道:“徐姑娘,你这些天一直缠着我说这件事,原本以为你是在说笑,如今看来不得不正式地回答你。”
徐初容悄悄攥紧拳头,紧张地说道:“你说。”
裴越沉声道:“我是梁人你是周人,这是谁都无法改变的事实,所以此事不要再提。我知道你是好意,也相信你是一个纯粹又简单的人,可你不能再三地给我制造麻烦,明白了吗”
徐初容怔怔地看着他,话说到这个份上她怎会不明白
裴越的答复很坚定,同时又透着几分决然的味道,显然是已经忍耐到了极致。
徐初容轻轻吸了吸鼻子,点头道:“我明白了。”
裴越言简意赅地说道:“明白就好,请回罢。”
徐初容缓缓起身,裙摆翩跹,最后看了一眼裴越,只见他依旧望着前方不为所动,便一言不发地离去,那两个丫鬟连忙跟了上去。
此后数日直到清河公主出嫁的大宴开启,徐初容再也没有来过四方馆。